银女_亦舒【完结】(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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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当心,陈太太,”每个人都叫我当心,“象银女这样具shòuxing的女孩子,不知她下一步会做什么。”

    “我已经想过最坏的一步,所以你得答应我,姜姑娘,有什么事,你会帮我,因为,你清楚银女比我更多。”

    姜姑娘无奈地说:“我说过,这是我的职业。”

    “谢谢你。”

    “我想通知九姑一声,你可以把地址给我吗?”

    “我会对九姑说,银女住在朋友家。”我说。

    “当然,我想我们应该这样做,并且……假如她们需要什么帮忙——”

    姜姑娘摊开手,“谁帮得了她们?刚才你也见过,这根本是根深蒂固的社会问题,谁救得了她们?”

    我低下头,“或许银女在我那边会得好转。”

    姜姑娘摇摇头,“你太乐观了。”

    我取出钞票,姜姑娘接住我的手,她抢了帐单。

    有人说:“两位女士真客气。”

    我一抬头,是季康。

    “呀,来,我同你们介绍,季医生,”我笑,“这位是姜心仪小姐,我的新朋友。”

    季康答说:“我约她,她老是说没空,原来是姜小姐面子比我大。”他拉过张椅子坐下来。

    姜姑娘很大方,也跟着我们微笑。

    我说:“我们刚要走,你呢?”

    “陪家人来吃这里的蛋糕,”季康向另一方努嘴,“也差不多了,我送你们回去。”

    “我有车子,你送姜姑娘吧。”

    姜姑娘连忙说:“不用了,我住得很近。”

    季康讶异说:“‘姑娘’,你是护士?”

    “不,”她笑答:“我做社会工作。”

    “啊,难怪,来,姜小姐,我送你。”

    我们在门口分手。

第五章 野xing难驯

    回到家,我知道事qíng没有想象中太平,一打开门,就看到银女与一个年轻男人在咭咭笑,一边喝啤酒吃花生米,一边听音乐。

    我说,“怎么,是朋友吗?介绍我认识呀。”

    那个小阿飞转过头来,我顺手关上音乐。

    银女说:“这是我的朋友尊尼仔。”

    我很客气的说:“派对该散了,再见,尊尼。”尽量不使面孔露出不快的神qíng。

    银女还识相,向小男朋友使一个眼色。他显然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衬衣团得稀皱,有点依依不舍,他也向银女使个眼色,两人眉来眼去,热闹得很。

    银女把我拉至一旁,偷偷的说:“有没有一千块?”

    我扬起一道眉:“有什么用?”

    “尊尼手头不便。”

    我问:“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银女忽然固执起来,“他是我的好朋友。”

    我只觉得这件事一开头就简直无法收拾,但是现在不给她,又令她下不了台,造成反感。

    我多希望身边有个人做白脸,好使我这个红脸脱险。

    正手足无措,朱妈忽然过来说:“要多少?”

    银女竖起一只手指。“一千。”

    我松出一口气,还假意说:“朱妈,别给她,做惯手势,我连你都开除。”

    朱妈真是个女拍档,用手挡我,自口袋掏出五百元钞票,“就这么多。”

    银女也不再讨价还价,接过就塞给小阿飞,他就得意洋洋自顾自开门走了。

    我不再出声,回自己房间。

    真是麻烦。

    与银女共同生活四个月都那么烦恼。

    如果她是我的女儿,我qíng愿生癌。

    姜姑娘说得好,如果我要想救活银女,我就太天真了。

    朱妈来叫我吃饭。

    我刚淋完浴,用毛巾擦身子,感激之余,忽然很孩子气地道:“谢谢你救了我,你是女黑侠木兰花假扮的呀?”

    朱妈一呆,“什么?”

    “没什么,刚才多亏你。”我把钱还给她。

    “太太,我看你也够头痛的。”她替我收拾浴室,“谁要了你这样的媳妇,怕没修了七世。”

    我心头一亮,笑了起来,难怪我要做这样荒谬的事。

    这跟gān革命一般的有痛苦的快感。肴,我赢得了全世界的同qíng。我套上松身衣服,到饭厅坐下。

    银女有点忐忑不安。

    “怎么,吃饭呀。”我说。

    “你没有生气吧。”她似乎过意不去。

    我讥讽地问:“你还怕人生气?”

    她不响。

    “以后别叫他来。”我见好便收蓬,“这种男人不是好男人。”

    “你怎么知道他不好?你才见他一面。”银女不服。

    我微笑,“这还不容易,向女人要钱用的断然不是好男人,好男人是赚了钱来给女人用的。”

    “现在男女平等。”她瞪着我说。

    “是吗?那为什么你有身孕,而他没有?”

    银女气馁,“做人要讲义气。”她又找别的题目。

    “你妈妈对那个男人也顶有义气,为什么你不赞同?”我缓缓地问。她跳起来,握紧拳头,看牢我。

    我也看牢她,咱们两个人象竖起了毛预备打架的猫,大战即将爆发。

    “你都知道了?”她问。

    “我去看过九姑。”

    银女恨恨的说:“我恨,我恨她。”她大哭起来,“我巴不得杀死他,我要亲手杀他。”银女语无伦次。我连忙放下筷子过去搂着她,她伏在我胸前,抱紧我的腰身大哭。

    “来来。”我拍着她的背哄她,“不怕不怕。”

    朱妈静静在一角观看。

    “有我在这里,什么都不必怕。”我喃喃地说。

    “你千万不要照你母亲的老路走,你为她不平,我何尝不是为你不平,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听我的话,我不信你是个烂苹果。”

    她渐渐平伏下来,朱妈绞来湿毛巾,我替她擦掉眼泪鼻涕,天呵,她额头还长着密密的茸毛,如果她真是我的女儿,我只好去跳楼。

    “去吃饭。”我说。

    我自己喝半碗汤便难以咽下。

    朱妈说:“太太,我帮你做几个清淡的菜。”

    我疲乏的摇头,“吃不下。”

    “你已经瘦了一圈了。”

    我又摇摇头。

    银女匆匆的吃着,láng吞虎咽。

    社会的错,我嘲弄地想:活生生的证明。她有朝一日会向善吗?不要紧,她底下还有四个妹妹会得承继她那伟大的错的事业,一直错到底。

    我用手撑着头。

    银女放下筷子,过来坐在我对面。

    “有桑子冰滇淋,”我说:“叫朱妈拿给你。”

    她忽然说:“我不给他钱不行。”

    “怎么不行法?”

    “他会离开我。”

    “求之不得呢。”

    “他离开我,别人就会欺负我。”

    “谁?”我问:“你可以报告警察,这是个法治社会。”

    “我怕。”

    “怕什么?会有人保护你。”

    “怕没有人爱我”她率直得可怕,“怕寂寞。”

    我的鼻子一酸,泪水涌上双眼,硬硬地忍住。“啊,”我淡淡地说:“原来是这样,我不是在这里陪你吗?”我们都为这类恐惧而付出庞大的代价。我浩叹,莫论是女医官或是问题少女,我们都为怕寂寞而付出残酷的代价。

    “你只是为了孩子,”她说:“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人会理我。”

    “将来孩子也会陪你——”

    “我不要他,我不要他!”

    “——你会认识新的朋友……我们都怕失去爱,但是这个男人是否真的爱你?抑或他象你妈妈那些男人?来了去了,你又多个妹妹。”

    “我恨她,我也恨我自己!”她发起蛮来。

    “别激动。”我按着她的手。

    “大家都累了,休息吧。”我说。

    银女又嚎哭起来。

    我在一旁静静的等她发泄。

    她渐渐哭得倦了,蜷伏在沙发上睡去。

    我躺在chuáng上,看着窗外,朱妈将窗子开了一条fèng,细条子的百叶帘成幅轻轻拍动,象是有谁挣扎着钻进来。会是谁呢?

    小山?

    旧屋里-匹匹的比利时花边纱帘已经拆下来送给无忧,陈小山繁华的世界已经告一段落,他的花团锦簇一去不再。我转了个身。

    一直嫌他选的chuáng太软,几百只弹簧,率率直直,无处不在,现在置了张简单的小chuáng,又嫌窄。

    做人更是如此,这样不满,那样不满。嫌这个嫌那个,一回头,半辈子已经过去。

    隔壁房间的银女不知睡熟没有。

    帘子仍然晃动,终于我起chuáng把窗户关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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