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成熟的时候_亦舒【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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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来。”

    小山走到松远身边坐下,轻轻拍打他的手背。

    “瘦多了。”他打量她。

    “功课紧张。”

    “真是傻,一个女孩子竟为功课伤神。”

    小山讶异,“沙文主义。”

    “你想想,女子不外是结婚生子,照顾家庭,一双手即使做完纳米科技或是脑部手术,还是得喂幼儿吃粥。”

    “那才是女xing能gān之处:文武全才。”

    “你不怕辛苦就活该。”

    小山又轻轻抚摸他额上疤痕,“是怎样打起来的呢,家人十分担心,那种地方,少去为妙。”

    “打架还需要理由?”他讪笑。

    “松开与松培从不会撩事生非。”

    “我是松远。”

    “你大抵不是一个接受劝解的人。”

    “我们说些别的。”

    小山说:“刚才我在山岗上看下去,只见短短数月,大地已被茂盛糙原覆盖,生态荣衰发展,是自然定律,同生老病死一般平常。”

    松远点头,“你这才知道。”

    “林火控制虫害,释放大量种子,增加泥土中的矿物质,数年后,又会再发展出另一个森林。”

    松远喃喃说:“同老人辞世,幼儿出生一般正常。”

    小山问他:“你在这角落做什么?”

    松远抬起头朝天空一指。

    小山随他手指方向看去,才发觉工具屋屋顶烧了一个大dòng,这时,星辰刚刚升起,在灰蓝色天空闪烁生光煞是好看,小山忍不住叫出来:“大熊星座。”

    “我们应当学习这片土地的原居民,向大自然学习。”

    小山躺在他身边抬头看向天际。

    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小山,小山,吃饭了。”是金。

    小山站起来,“一齐进去。”

    “你先走一步。”

    小山点点头,她奔回平房。

    可是,松远一直没有出现,他缺席。

    小山对金说:“留些菜给松远。”

    金诧异,“你挂住老二?他在阿省。”

    小山一怔,呵,松远没有告诉家人他会来。他躲在工具间没人知道。

    这是为什么?

    小山走回工具间找松远,开亮了灯,才发觉他已经走了。工具间空无一人。

    小山好不失望,心里好像失去依据,不知何处掏空一块,她跌坐在地上,他为什么忽来忽去?

    这时金也跟着出来,“小山,天黑了有黑熊出没觅食,回转屋里安全。”小山点点头。

    “你跑工具间来做什么?”

    小山却问:“金,你可想家?”

    “这就是我的家了。”

    “大家都很欣赏你的手艺。”

    “孩子们都离巢了,我再也没什么大展身手的机会。”

    “葡萄园出售,你怎么看?”

    “仍由自己人打理,老人又可以放下担子,何乐不为。”

    金十分乐观,做人应当如此。

    忽然她问:“这是什么?”地上有一张小小粉彩素描:紫蓝色天空,明huáng色的大熊星座。

    小山连忙说:“是我的画。”

    金半晌说:“公公婆婆一天在这里,酒庄始终是他们的家。”

    这时,狗只大声吠叫。

    金说:“唷,有野shòu,快走。”

    第二天一早,小山告别酒庄回城市。

    黎明,糙地上已经有白白一层薄霜。片刻,太阳升起来,霜又融化。

    小山上课下课,每日出门之前按钮向父母发出她的例牌问候电邮。生活十分刻板。

    也有利的时候。

    同学美美有一日发现新大陆:“小山小山,来看。”她手上扬着一本杂志。

    小山问:“什么事大惊小怪?”

    “小山,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母亲是葡萄园主人?”

    美美指着杂志封面,小山傻了眼,这不是她母亲常允珊吗?

    杂志叫“西方生活”,英语制作,照片拍摄得极其生动,只见常允珊穿着工人服站在庄园上手捧着葡萄酒瓶笑得乐不可支。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母亲?”

    “内页有你的照片。”

    “啊。”小山大吃一惊。呵,以后怎么做人,老妈太过分了。

    杂志打开,果然,有母亲与她在老家合摄照片,那时小山只有十五六岁,但美美眼尖,还是认了出来。

    美美艳羡之极,“你家多么诗意làng漫,你知我爸做什么,嘿,他做印刷,一到过年,全厂都是庸俗的恭喜发财挥chūn……”

    小山接过杂志,仔细读了起来。

    她走进图书馆找到静角落座位好好看那篇访问。

    常允珊真是个机会主义者。

    她从山林大火说起,栩栩如生地形容这一场灾劫,仿佛有份身历其境参与奋斗,然后,徐徐讲到本省种植葡萄历史,带领记者参观酒厂,招呼他们饮用最新酿制的凤凰牌……

    她表示自己是酒庄新主人,大力表扬小型工业经营者血汗。“身为新移民,在领养国出一份力是很重要的事。”

    记者感动得不得了,直接了当地说:“本国需要这样勤力智慧的模范移民。”

    小山费力读毕图文,然后卷起衣袖,把手臂上的jī皮疙瘩抚平。

    怎么向人解释呢?也只得一句话不说。

    小山回转课堂,把杂志还给美美。

    “你妈妈既漂亮又能gān。”同时虚伪又取巧。

    离婚后的妈妈越走越远,似只剩下一个小点,快在地平线上消失。

    美美曾经邀请小山到家里用下午茶。

    伯母做了许多中式点心,chūn卷水饺小麻球,吃得小山心满意足。她不敢说qíng愿要那样的母亲。各人命运与志向都不一样。

    事后常允珊十分得意:“花玛酒庄就是欠宣传。”

    现在她是葡萄酒正式发言人了。两帮生意两边跑,没一刻静下来思想过去未来,她故意把自己弄得累透,以免胡思乱想。

    隆冬。

    她拉着小山策划旅行。

    小山忽然轻轻说:“要去一块去。”

    常允珊一怔,“什么意思?”

    谁知余先生在身后听见,十分愉快地说:“好极了,我本来就想叫他们三兄弟团聚到酒庄过节。”

    常允珊先不出声,然后慢慢说:“小山胡言乱语,你做大人的也跟她起哄。”

    “咦,过节本是家庭团聚好日子。”

    小山知道有麻烦了。不知为什么,母亲始终不喜欢他们三兄弟。

    果然,常允珊脸色沉下来。

    “你有多少家人?两老夫妻,三个儿子一个媳妇带着孙儿,前妻,她的男友算不算?一起包艘邮轮漫游地中海可好?”

    阿余听了这话不忿,他这样回敬:“你与小山,以及沉宏子与他现任妻子都可以来。”

    终于吵起来。沉宏子有先见之明,不让女儿与他们同住,免小山尴尬。

    这时小山站起来,“我还有功课。”她想离开是非之地。他们大人同小孩一样,吵起架来用辞非常难听。

    不料余先生先取过外套,“我出去兜风。”

    常允珊不甘示弱,“小山,我们也出去喝咖啡。”她啪一声关上灯。

    “妈妈,这不大好吧。”

    “我还有什么路可走?把整家人叫出来,谁付钞结帐。又是我,我在宣明会助养两名小童,人家千恩万谢,他家牵丝攀藤一来十多人,都归我名下,长期谁吃得消,余某这人一点节蓄也无,所有大笔额外开销,始终转嫁给我。”

    “或许可以平静地商量一下。”

    “都是你,沈小山,多嘴,手臂朝外弯。”

    母女喝咖啡到十一点,实在累了,小山送母亲回家,余氏还没有回来,他也真会籍口示威。

    常允珊忽然叹口气,小山以为她有悔意,谁知她轻轻说:“明早还不回来,我换人换锁,莫以为这个家他可以自出自入。”

    小山一言不发,驾驶小车子回公寓。

    老妈就是这个脾气。大抵不会改了,qiáng硬xing格,已经陪她走了几十年,成、败,都是它,还怎么改呢。

    在路口,小山看到余先生的车子回转,她放下心,响号示意。

    余先生叫她停车。

    小山问:“你还不回去?”

    他却说:“你妈妈的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

    小山忽然笑,“你也是呀,彼此彼此。”

    “过节,我习惯与孩子们聚一聚,这是一年一度我这个失职父亲唯一见到他们的时候。”

    小山摊摊手,“我帮不到你。”

    “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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