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迂回的路_亦舒【完结】(15)

阅读记录


    之后他把书本扔在一旁,不过今日的他口气完全两样。

    他同千岁说:“今日去取了孩子们出生证明文件。”

    千岁笑,“他们叫什么,顺风顺水?来福来旺?”

    “照你意思。自由自在。”

    千岁一怔。

    金源结巴地说:“我在想,孩子们呢,总得读好书吧。”

    千岁低下头,qiáng忍著笑,差些流泪,啊,孩子们尚未满月,王金源已为天下父母心现身说法。

    他讪讪说下去:“读大学,做官,或者当公司总裁,不用像你我做的手指发黑。”

    千岁沉默,他觉得恻然。

    金源终于像他那样,看清楚了自身。

    他抓著头,“读书人斯文。”

    千岁轻轻问:“打算怎样教导?”

    “蟠桃说:搬到名校区域居住,一早请补习老师,教他们英文数学等科目,只准看教育电视,不许看胡闹综合节目,家里禁绝粗话烟酒。”

    千岁点点头,“修车行由谁继承?”

    “将来再说。”

    “你去名校接放学,是否换上西装领带,抑或,扮作司机?”

    金源一愣,忽然听出这是极大揶揄,他生气,悻悻说:“狗眼看人低。”

    “金源,做回你自己。”

    “蟠桃与我不想孩子做粗胚。”

    千岁只得拍拍他肩膀,“努力加油。”

    金源尤自生气,“你看死我儿子不会读书。”

    他走了。

    千岁妈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做了父亲,忽然感动,想把世上最好的给孩子。”

    “对,应该如此。”

    千岁不出声。

    千岁只想做一个比较好的王千岁,不是别人,他不想为任何人脱胎换骨。

    那天晚上,他正在站头等客,忽然听到收音机报告:“因为旅游车司机忘记携带省际旅游证,引致车子在旅途中被民警扣下,十七名游客在枫泾出口被警察拦住,动弹不得,司机没向乘客作任何解释,随警察去了派出所,将游客晾在一边,全车乘客十分惊惶不知如何是好,希望有好心司机空车前往枫泾接载旅客前往目的地乌溪,速与电台联络。

    千岁一听,只觉好笑。

    他打电话到电台,“我愿意载,正驶往枫泾。”

    “你贵姓名,几时可到?”

    “我叫王千岁,车牌一三三八二,约二十分钟抵达枫泾。”

    “谢谢你。”

    千岁赶到现场,láng狈不堪的乘客见车涌近,忽然有人鼓掌。

    千岁把他们连人带行李载往乌溪。

    乘客只给消费,没有车资,千岁也不予计较。

    第二天他往修车行加油。

    忽然好奇问:“金源,油从何来?”

    “讲多错多,不说不错,明知故问。”

    “不是违法柴油吧。”

    金源瞪他一眼,“你才非法。”

    “孩子们好吗?”

    “明天到你家吃饭,你不知道?”

    “怪不得老妈要杀jī宰鸭。”

    “你妈叫你成家,千岁,我们既不能扬名立万,结婚生子也是一项成绩。

    说到他的孪生儿,金源脸上发出亮光,求仁得仁,他最幸福,千岁认真替他高兴。

    上课时他问老师:“送什么给婴儿最好?我一对-生侄子满月。”

    千岁的英语因为勤练,发音颇准,可是语气生硬,不太似对白,有点儿像背书,常常在不应该断开之处停顿,正是初学者的口吻。

    老师却只有鼓励神色,“下了课我陪你去选一件颜色鲜艳的玩具。”

    千岁的心咚一跳,这不是主动约会吗,呵,有否机缘呢。

    下课他们一起离去,在婴儿用品店挑了若gān玩具及衣物。

    千岁大开眼界,原来今日幼儿自有他们全套日用品,可爱的小小件,不比千岁小时,什么都是大人用剩,或是大人名下拨一些出来给小孩,千岁有点感触。

    付账的时候,售货员说:“先生太太,下周有新货运到,有一种婴儿chuáng,安全舒适,请来参观。”

    千岁福至心灵,转过头对孔自然说:“明日中午,可否赏脸到我家吃饭?”

    不料孔自然十分大方应允,“呵,那我也得选一件礼物,这只小熊音乐盒很适合。”

    千岁鼻酸手颤,要过片刻才镇定下来。

    下午他在家,qíng绪高昂,不能自已,满屋乱走。

    母亲在厨房忙个不停,有鱼有ròu,加jī汤蔬菜,幸亏老房子厨房宽敞,足够活动。

    千岁帮母亲裹云吞,“为什么吃这个?”

    “因为像元宝。”

    “华人为什么崇拜金钱?食物尤其如此……金橘、麻球、饺子、油条……都象征金钱、金条,最好钱财滚滚而来。”

    “因为穷人多。”

    千岁没话说。

    片刻三叔来访,带来水果,三叔对寡嫂一直这样关心。

    千岁妈突然问:“三叔,你还记得罗湖桥吗?”

    三叔答:“嘿,当年但凡自内地由陆地过来,均需经过罗湖桥。”

    千岁妈微笑,“当年我手抱,由母亲带我走过罗湖桥,我还记得四周有士兵站岗,吓得一声不敢响,妈妈说,父亲就在桥那头等我们。”

    三叔感慨,“四十年过去了。”

    千岁甚爱听他们怀旧,斟出香茗,坐在一边细听。

    “真是百年沧桑,报上说两百多吨重罗湖铁路新桥已经启用,全部电气化,老桥被放在梧桐河回廊当文化展览。”

    “记得梧桐河吗?”

    “当然记得,那边是华界,这边是英界,没有合法出入境文件,叫偷渡者。”

    叔嫂二人唏嘘不已。

    三叔说:“那时我父亲一定要南下,长辈都反对;好端端离乡背井,连根拔起,这是gān什么?后来,才知道家父有判断能力。”

    千岁妈点头,“不过,新移民家庭十分吃苦。”

    “不久也学会一口粤语,同小广东一样。”

    千岁妈转过头来,“千岁,你载我们去走走新罗湖桥。”

    千岁连忙答应:“明白。”

    “千岁黑黑实实,像广东人。”

    “现在哪里还分什么省什么县,都是同胞。”

    “你还记得寄包裹岁月吧,猪油白糖最受欢迎,每家杂货店门口都贴著‘代寄包裹’字样。”

    三叔微笑。

    这时候客厅墙壁上忽然出现一圈光影霍霍乱转。

    千岁妈嘀咕:“对面有顽童。”

    三叔童心突起,“来,千岁,我们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他们进房去抬出一面穿衣镜,搬到露台,把大镜子对牢对面,刹那间把小小光圈折she过去,qiáng烈百倍。

    千岁哈哈大笑。

    三叔也笑,“叫这班顽童三天睁不开眼睛。”

    他们又把镜子抬回寝室。

    稍候他告辞去邓家上班。

    千岁说:“三叔一直没有结婚。”

    母亲不出声,过一会儿才答:“他眼角高。”

    “是为著方便照顾我们吧,他怕妻子小器,离间我们叔侄感qíng。”

    “他又说他没有资格成家,单身没有负担,做人简单得都多。”

    “三叔老来会否孤单?”

    “有没有子女,老了都一个模子,千岁,将来,你以自己家庭为重,我不要你为迁就老妈而迟婚。”

    那天晚上他没睡好,第二天上完课接孔自然回家吃饭。

    千岁妈一打开门,意外之喜,她第一次看到千岁的朋友。

    两人长得竟那么相像:一般浓眉大眼,同样穿白衬衣卡其裤,一般背著书包。

    千岁妈以为他俩是同学,好学的女孩总错不了,她一点也没有时下少女染金发跻高跟拖鞋那些陋习。

    她喜心翻倒,也不故作镇定,忙不叠招呼贵客,介绍家人给她认识。

    蟠桃斜眼看著孔自然:唏,清汤挂面,幸亏抹了一点口红,否则像农民,背帆布书包,穿斜布裤子,朴素过头。

    但不知怎地,她看著自己的大花皱边裙及凉鞋,突然觉得夸张。

    幸亏今日两个孩子才是主角,谁也抢不了他们锋头。

    孔自然一见幼儿,哈一声说“以往我看杨柳青年画,只想,世界上哪有如此可爱胖婴,今日看到这一对-子,才知道完全写实。

    千岁咧开嘴笑,不愧是读书人,称赞人也那么含蓄动听。

    吃完饭留下礼物,孔自然告辞,千岁送她出去。

    他说英语:“菜式简单,叫你见笑。”

    “鸭汁云吞令我回味无穷。”

    千岁忽然轻轻说:“我是一个夜更司机。”

52书库推荐浏览: 亦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