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迂回的路_亦舒【完结】(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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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岁沐浴更衣上街。

    他把车子驶上老路,听到收音机这样广播:“本季度一个台风凤凰bī近,至三百海哩附近,天文台已悬挂qiáng风讯号。”

    他看到海上卷起白头làng,清劲qiáng风扑面,使他压抑稍减。

    他并不打算到甘肃去探访孔自然。

    甘肃省面积四百五十万平方公里,人口两千四百七十万,首府叫兰州,位于中国中北部,接近内蒙及宁夏,贫瘠、遥远、是古丝路必经之地……这些资料自书本得来。

    孔自然是个有志向得好女子,xing格像一只隼,喜高飞远走。

    此刻,她又要去寻找理想。

    除非她倦怠,自愿静下来,否则,无人可以捉摸她的意愿。

    千岁叹息。

    不知不觉,车子驶近红灯区。

    雷雨风劲,雨丝打脸上,像细细鞭子,有点疼痛,可是莺莺燕燕,忙著迎客,漠视风雨。

    有几个穿著透明赛璐珞雨衣,里头自由内衣,映映掩掩,十分有趣,司机们纷纷笑著下车。

    千岁看到华美招牌,他伸手去招那个女郎。

    女子一步步走近,她穿件粉红色夹克,朝著千岁笑,“叫我?”

    千岁在雨中看到她面孔,惊喜地说:“你痊愈了。”

    那女子把眉毛一扬,像是不知道千岁说些什么,但是她懂得随机应变,“是呀,是没有事了。”

    她的皮肤光洁,体态丰盈,似比从前更加年轻漂亮。

    “按摩、沐足、过夜,请跟我来。”

    千岁身不由主跟著她走。

    “你不记得我了。”

    她咕咕笑,“我当然记得你,你是常客。”

    千岁握住她双肩,把她扳转过来,她诧异地看著千岁。

    千岁付她现款,她拉著他进门,叫他坐下,问他可要烟酒,顺手脱下外套,露出丰满身段。

    电光石火之间,千岁明白了。

    他说:“你不是小红。”

    女子抬起头来,“小红,我没说我是小红。”

    她长得好像小红,但比小红年轻健康美貌,她像从前的小红。

    女子反问:“你认识小红?”

    千岁点头,“她好吗?她近况如何?”

    女子看著千岁,“你倒还记得小红。”

    千岁已知不妥。

    她缓缓坐下,喝一口啤酒,“小红上月已经病逝。”

    千岁听了,遍体生寒,呆著不懂说话。

    “只有你问起她,”女子黯然,”人去灯灭,已经没有人记得她。”

    半晌,千岁轻轻问:”小红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姐姐,她并不真叫小红。”

    千岁惊骇,你明知她的下场,你还步她的后尘?”

    那女子笑了,“家里还有大堆人要养,谁不想吃好点穿好点盖个大房子什么的,自己小心点也就是了。”

    千岁只觉物伤其类,无限凄惶,他低头落泪。

    “你与小红什么关系,你缘何伤心?”

    女子一边问一边趋近,把手搭在千岁大腿上。

    千岁缓缓站起来,推开木门,离开亮著红灯的小板房。

    “喂你,你叫什么名字?”

    千岁不出声,回到车内,忽然bào吼数声,用拳头大力击向车座,接著,发动引擎,踩下油门,车子直冲出去。

    他用极速危险驾驶,逢车过车,像疯了一般,不知要驶往何处。

    直至他看到闪灯路障。

    他缓缓停下车子,警察过来同他说:“你快调头走乡级公路,这里发生两车相撞,一车翻入河中,未知伤亡数目。”

    千岁看到小型货车残骸,伤者躺在路边,有些动也不动,有些辗转呻吟,大雨淋下,路边形成一股血泉。

    另外一个警察吆喝:”快驶离现场!”

    千岁只得掉头往回驶。

    回到家,一声不响。

    母亲告诉他:“孔小姐向你辞行,她急不可待,前往兰州教书,明日一早八点乘飞机往北京转火车到甘肃。”

    他只答了两个字“明白。”

    “星期三中午,我约妥陈伯母及她女儿喝茶,你也来吧。”

    千岁仍然用那两个字,”明白。”

    他妈担心,把手按在他头上,”忽然听话了。”

    他朝母亲微笑。

    母亲轻轻说:“在妈妈眼中,千岁永远只有七八岁模样。”

    千岁握紧母亲双手。

    “为著妈妈,你要振作,好好生活。”

    “明白。”

    第二天一早他开车往飞机场送行。

    孔自然一眼就看见他,她笑著走近,”千岁,昨日我打过三次电话给你。”

    千岁看著晨曦中像是会得散发晶光的她,无限依恋。

    她知道时间紧凑,同千岁说,”答应我一件事:继续回补习社读英文。”

    千岁点点头。

    她松口气,“我会写电邮给你。”

    “你自己小心。”

    “千岁,你也是。”

    这时,她那帮旧同事已经涌近,千岁离开。

    他们像是看不见千岁,纷纷向自然问好。

    千岁见目的已达到,悄然离开飞机场。

    在甘肃省兰州市某处,说不定有一个比他更憨钝的楞小子,看到孔自然那么友善亲厚,会产生同样误会。

    回程中买一张报纸,在内页最不当眼之处,不知怎的,甘肃二字忽然摄入眼中:甘肃bào雨成灾,隆南地区孔县的糙坪乡及桥头乡bào雨成灾,至少七人死亡,其中三人为儿童,五月二日下午六时左右,山洪bào发,五十二间房屋倒塌,二十三座电站冲毁,农作物受损面积达十八万亩

    千岁平日怎么也不会留意这段新闻,路途遥远不关他事,他有他的生计足够忙碌。

    他叹口气,收起报纸。

    回到修车行,他努力洗车,里里外外抹的gāngān净净,车厢里果皮口香胶全部扫清,忽然在玻璃窗上看到一个倩影。

    他转过头去,一时不认得那是二小姐邓可人,她减短头发换上套装,但是却仍然穿著红鞋。

    她这样说:”人在专注工作时最好。”

    千岁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你?”

    “左边车头灯撞碎需要更换。”

    “请回原厂修理。”

    “我一向来这里。”

    “这盏灯只得原厂才有“。”

    “奇怪,你大伯当家的时候什么都有,他老人家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告老还乡。”

    可人诧异,”哪个乡下,你们不是土生土长?”

    “他在浦东乡郊置了幢独立屋,五星环境,两千多平方口尺,尽享内地低廉物价,雇一个厨子月薪才八百元。”

    可人好奇,”习惯吗?”

    “人人想过更好的生活,最近这几年会有数万家庭移居内地。”

    她走近冰箱打开取一罐汽水喝。

    “你呢,你有类此打算吗?”

    “我得看家母选择。”可人每想到王千岁对答如流,她说:”我家在内地也有事务,不过我对工作一点兴趣也无。”

    千岁看著她,“总会有一种职业适合你。”她自嘲:“可惜吃喝玩乐不算工作。”

    千岁又笑。

    他没想到可以和二小姐聊天。

    邓可人又说:”我载你兜风。”

    “你的车子有待修理,不如我载你一程。”

    “我从来没有坐过这样大的车。”

    千岁想起都会讽刺一个人的环境每况愈下:房子愈住愈小车子愈坐愈大。

    “上车吧,二小姐。”

    “送我回公司,我爸bī我上班呢。”

    他们离开修车行,金源两夫妇才从后门下来。

    蟠桃喃喃说:“千岁并不虚荣,却时时高攀他们。”

    金源笑笑,”同邓二小姐在一起,简直是低就,那女孩永远不会生撬:你看,两百万一架跑车就这样丢在这里。”

    “这辆跑车若果拆散逐项零件出售,一共可卖三百万。”

    两夫妻摇头叹息。

    这时,邓可人坐在大车后门,不知多舒服,双臂抱在胸前,对司机说:”到郊外兜风,我不上班了。”

    “那怎么行,公归公,私归私。”

    “千岁,我记得很小的时候,见过你一次。”

    “有那样的事?”

    “你约十岁左右,老王带你到我家花园玩,你喜欢那只金毛寻回犬。”

    “我记得那只狗,但是却不记得你。”

    邓可人啼笑皆非,“谢谢你。”

    “寻回犬呢,它很特别,并不看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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