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利先生一边惊呼一边笑,“真是真是真是!儿子这么大了,天呀,怎么我们都不晓得你结了婚?”
妈笑,“说来话长,快把赖利太太叫出来,咱们聚一聚,我尽一尽弟子之劳,”妈妈的英文说得那么柔软动听,“你们俩是怎么到东方来的?渡假?”
“比利也来了。”赖利先生说,“我们渡假来的。”
“比利?”妈妈一呆。
“你还记得他吗?”赖利先生笑问。
“当然记得。你们怎么这么远途来旅行?”妈妈问。
“总不能年年去西班牙吧?”赖利先生笑。
是的,他们都是高尚人士,妈妈认识的人都有一定的水准,并不见得非富则贵,可是真的各有心得。
“来,”妈妈说,“我们出去吃饭,把赖利太太请出来。”
我很急,妈妈已经够累的了,我很担心她的身体会受不住。
我低声说:“妈妈,你不能改期?”
“不行,你怕我疲倦?没关系,他们是我的教授,我怎么能不招呼他们?”
“比利呢?”
妈妈调皮地侧侧头,“也是教授。”
我白她一眼,“是吗?叫教授可以叫比利的吗?”
妈妈笑了,“你去不去?”
我摇摇头,“我要写一篇功课,真的要写,绝不骗你。”
“那也好,那我们去,我也不要换衣服了。”第四章
妈妈走以后,屋子静了下来,妈妈大概也喜欢过这种日子,匆匆忙忙的,进进出出,人若果不给自己剩那么多时间的话,就不会想得那么多,这是我赞成的,我不想妈妈花不必要的脑筋,时间得过且过。
电话来了,是乔其,我说妈妈不在家。
乔其问是不是与徐老头出去了,我说没有。
徐老头也打电话来,没有问什么,我主动说妈妈是跟教授们出去的。
公司打电话叫她明日早点上班,有要事等她。
最后妈妈打电话来叫我多休息。
琉璃也打电话来。
我成了电话接线生,什么功课也没做。
琉璃婉转地问:“你现在不希望每天听到我的声音了?为什么你变得那么冷淡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真的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我还是爱她的,但是我不能同时爱两个女人,如果我爱上了妈妈,我无法再爱别人像爱妈妈一样。
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摸索。我推开了妈妈的房门,妈妈的房间并不大,一张单人chuáng,很文雅的家具,一张安乐椅上搭满了换下来的衣服,恐怕是还没有空整理好,她整间屋子都发散着一种香气,是什么香水呢?屋子的灯光是暗暗的,墙角底下开着一盏小灯。
我在她的椅子上坐了很久,地毯上有很多很多的书,就算是这样,她的日子也还很寂寞吧?我下意识地在等她回来,我后悔没跟她出去吃饭。
我终于关上了房门,到自己房间里去读书。乔其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又来了电话。
我说:“她还没有回来。”
乔其说:“没有什么,我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
“你很爱她,是不是?”我问。
“是的,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看见她的时候,我照样闷闷不乐,因为我深深明白她不是我的人,假使我能够每天都见到她,我就是全世界最开心的人了。”
“真的吗?”我说,“我天天可以见到她,但是我变得更不快活了。”
“你是她儿子。”
“可是我父亲呢?他居然另外娶了一个女人。”我说道,“母亲之后,他另外娶一个女人做老婆,你想想看,这是可能的事吗?人真是奇怪的。”
“你父亲的确是一个滑稽的人,他不知道他得到什么。”
“你会原谅他这种人?”
乔其轻笑。
“我现时在舞厅里,你知道吗?叫了好几个小姐陪我坐台子。但是我只希望听听她的声音。她如果回来,请她打电话给我。”他挂了电话。
真令人伤心,在这种环境里,我还能念得成书?
妈妈使乔其伤心,乔其却跑去舞厅让别人伤心,这种烂账一辈子也算不清。
我只读了一半的功课,因为倦,所以才睡了。
我醒来的时候一定很晚了,我听到电话铃响,响了又响,响了又响,可是没有人接,妈妈还未回本
我拿起话筒,“明明?”还是乔其的声音。
“不。”我说。
“对不起。”他说道,“明天再说吧,对不起。”
妈妈没多久就回来了,我听见声音。
她在门外向人道别,声音很愉快,然后客人走了,她开门进来,我在黑暗中看她,她把背靠在墙上,她很疲倦,而且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她并不愉快。
“妈妈。”我叫她。
她抬起头,把外套放下。“小宝,你还不去睡?什么时间了?你这个孩子真有一手,明天不上学了?”
“乔其要听你的声音,他打过多次电话,最后一次是五分钟前。”我说。
“我们都该上chuáng了,这个人到底搞什么鬼?”
“他不听你的声音是睡不着的。”我说,我很冷静地看着妈妈。
妈妈笑说:“那是他家的事,每个人不听我的声音都睡不着,我还活不活?”她拂袖回房间去了。
她是我见过少数非常冷酷的女人中的一个。她真是有一手的。她对乔其是这么好,她对他实在不错,但是不见到他,她忘了他,这么容易,含着笑,那是她十多年来可以不见我的原因吧?一定如此,我开始看到了曙光,我有点明白她的xing格,在平静之下,埋藏着多少的波làng。
但是为了她,为了她,我已经不能够集中jīng神做任何事了,为了她是值得的。
为了她即使睡不着,也还是值得的。我明白乔其,我也明白妈妈。
第二天我到学校去,我坐下来,打开书本。
我第一次发现读书是这么的闷,我仍然要读一年。一年就一年吧,我总会及格的,但如果分数要像从前那样好,似乎就不可能了。每个人都会失望,最失望的恐怕是琉璃,她最要我为她争一口气,可以吗?
琉璃在小息的时候追着我,她走在我身边,非常的不愉快,板着脸,不说一句话。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她不高兴,因为我没有把全副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不像从前,她说什人就是什么,现在我分了心,她就不乐。
隔很久她说:“你妈妈是个很làng漫的女人。”
“胡说。”
“你父母亲都是怪人,我以前同qíng你母亲,现在我觉得没有人比她更快乐了,她喜欢那种朝张三暮李四的生活。”
我转过头来。
“你好心一点,闭上尊嘴好不好?”我从来没有这么不礼貌地说过话。
“这是事实。”
“或许是,但这是我家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说一声,与你有什么关系?”
琉璃铁青着脸:“我是你的什么人?”
“你是我的朋友,我尊重你,你一向对我好,我也明白,但是你不必理,每分钟提醒我,你是不是想我跪下来向你表示我有多感谢你?”我看着琉璃,很平静地问她。
我真不知道这话是怎么说得出口的,但是我的确说了出来了。琉璃像是脸上被打击了一下,完全怔住了。我悲哀地看着她,我们之间就这样的完了,真的,我很知道。
她的眼泪慢慢流下来,她瞪着我,她慢慢地说:“我以为我们是要结婚的。”
是的,那是一段时间之前,那之前她没有要想拥有我,摆布我,把我当她的陪衬品,那时候她尊重我,我是一个人,现在我是一条小狗,小狗是要选主人的,我没有理由要选她,她自己也是个孩子。
“你是跳上枝头了。”她狠狠地说。
“不要说这种话,不要。”我低下头,“如果有什么改变,也不要反目成仇,互相以恶刻的话相骂,我们这样年轻,我们不要学那些无聊的人。”
“好,我知道了,我明白。”琉璃说,“我不多说一句话。”她转头就走,奔得很快。
“琉璃!”我叫她。
她不睬我。
“琉璃!”我叫她。事qíng不是这样的,她误会了,她为什么不可以维持以前的态度?她为什么变得这么厉害?她为什么不再是以前那个伶俐可爱的聪明女孩儿了?她现在为何这么多疑多心?
她越走越远。
“琉璃!”我声嘶力竭地叫她。
她没有回头。
几天之后妈妈在晚饭桌子碰见了我。
她抬起眼睛,眼睛亮得像星,她说:“琉璃怎么不来了?”
我沉默。
“很有趣,我以为她是你的女朋友。”她微笑。
她穿着那件唐装,上面有一段云花纹,袖管很松,一抬手全滑了上去,手腕与手臂很细很白,戴着银镯子。她喜欢那件衣服,她穿过多次了,不可理解地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