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另一侧,鄂函缓缓开口,看着帝明,微胖的脸上略带犹豫之色。
“直说吧。”
鄂函咬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说道:“陛下,臣以为,陛下现在的确不应太过放手。虽说暄亲王……”
帝明挥了挥手,打断了鄂函:“鄂大人,这件事你不必再说,朕自己清楚。”
鄂函不听,直直跪了下去:“这件事,臣还是想斗胆给陛下提个醒。暄亲王从前在王府里面不问世事,我不会这么说。然而如今,他这次钦使做得好,难保他人不会将他与陛下比较,也难保他们不会产生保暄亲王当摄政王的念头,到时候,即便是暄亲王,也身不由己。”
“放肆!”帝明一拍矮几,茶盏随声一震,泼出小半杯茶水来。
“陛下勿恼。”乐徵上前一礼,淡淡开口,“鄂大人说的其实也有几分道理,无论如何,宫变都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而惟有天下太平的时候,苍生才可能真正被福泽。”
帝明虽然不喜欢乐徵对他所作所为指手画脚,却不得不对他极为尊敬,沉默许久,还是说了声:“乐大人说的,朕都知道了。”帝明伸手抚上额头,轻轻揉了揉眉心,又道:“二位还有什么事么?”
乐徵点点头,道:“陛下,除了这份密折,还有一份联名折子……”
“又是联名?是不是劝朕不要铺张cao办朕和二王子的生日?或者是劝朕不要太过宠幸沧làng夫人,因为她是北陆人?”帝明唇际露出一丝冷笑,不等乐徵回答,抢先道,“这些今日朝议上都听过了。现在,朕乏了,今日就散了吧。折子放在这里,朕自会看的。”
听帝明这样说,乐徵和鄂函都不好多留,便只能行了礼,退出书房。
帝明站起身,走到雕刻jīng细的窗边,伸手推开,将半个身子探出去,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吸入空气中缳鸢淡雅的香味。缳鸢是西澜稀有的植物,只生长在西澜和中州jiāo接的那片牯槲岭上,因为是应氏的家徽,应氏立国之初,就下令往宫中移植了几株。然而到了帝明继位之后,因帝明极喜爱这种在怒放时艳丽得几乎肃杀的花朵,便在几年前大费周张,命人在宫中遍植缳鸢,每株花都有专人看护,要是花死,那么看护的花匠也被即刻杖毙。
帝明开始变得bàonüè昏聩,似乎始于建平五年,和那位来自北陆的沧làng夫人有关。建平五年,沧làng夫人诞下一子。虽不是长子,帝明仍有意将他封为东宫储君。这样的意思一经说明,当即在朝堂上下引起轩然大波。
早先站在帝明一边的大部分文官势力,绝不允许这样的事qíng发生,因为帝明自己便是因为王长子的身份继任国主之位,如果在下一代突然推翻了这样没有明文规定的“祖制”,等于同时否定了当年帝明继位的理由。西澜庞大的文官机构并不需要一个能够自己作主的国主,金殿上的人,只是一个神圣的象征,他只是用自己与生俱来的传说中麒麟神赋予的权力来按照文官系统的意思办事。
世族势力的反对,更大部分是出于发难。帝明本不受世族喜爱,若说登基时候,世族对帝明还存有能够拉拢的希望,如今,帝明将奉了太后的命令娶的正宫王后也冷落一边,反倒宠幸一个“番邦”女子,则完全激怒了向来高傲的世族。
这一年的储位争执,仿佛在一夜之间改变了帝明。他越发清楚地感到,自从登上国主之位,便真正地变得孤独而无能为力。无论文官系统或者世族,他不曾真正被任何一方所容。他的本xing,在登基后的几年中无懈可击的压力下,悄然消失。
建平五年的初chūn,帝明看着朝堂中一个个站出来婉转指责他的官员,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发火,却失去了对于政事的一切兴趣,之后他再不曾天天召开朝议,也再不批复冗长的奏章。在消极为政的同时,他近乎恶意地设立了察访使搜寻珍奇异宝、重修澜水航道、命人遍植缳鸢、甚至卖官鬻爵……但其实,这些,都已经是他能够自己作主的为数不多的一些东西。
如今宫中,几乎无人敢抬头看他,生怕一不小心,yīn晴不定的帝明便会下令施以最残酷的刑法。能够和他说得上话的,只有极少几位近臣,而这些人中,大部分又都是为了自己和帝明身下的位置勾连在一起的利益。人们逐渐忘记了,从前,还曾经有一个率直清明的东宫大殿下,他们的眼中,只有一个坐在国主之位上漫不经心地为西澜降下重重人祸的躯壳。
帝明立在窗前,却听见门外一声极恭敬的禀告——“沧làng夫人来了。”
“让她进来。”
走进书房的,是一位雍容的女子,眼眸漆黑,发丝乌黑,而肌肤却是凝脂一般的雪白。她并不戴西澜女子的半遮面纱巾,也不戴中州传来的花钿金钗,却将头发一股股细细地编成北陆部族常见的样子。
“托娅你过来。”帝明转身,招她过去,待走近后,一把揽住她的腰肢,道,“怎么现在想到来书房?病好了?”
“听到人说,今日朝议上,又因为我的事qíng……”沧làng夫人说着,声音不自觉低下去,只感到腰上的手一僵。
“是谁在你跟前嚼舌头的!”帝明一挑眉,脸上陡然多了几分怒气。
沧làng夫人抬头道:“托娅是孤身嫁到西澜来的。晟明你能给我的都给了,已经够多了,不能为了我和别人都翻脸。”
帝明“哈哈”一笑,眼中却有些苦涩。“这话也只有从你口中,我才不当是有任何用意的。托娅,你是聪明人,你明白我这样做也不仅仅是为了你,我是想借机再看看,有多少人会真正把我当回事。”
“那也不能……”
“不能什么?凭什么那些高官厚禄的臣下就可以四处搜掠美人,在家里挥金如土,而朕反倒不可以?这个西澜已经溃烂到根了,不多朕一个!”
沧làng夫人看着帝明愤怒张狂的神qíng,眼中流露出悲哀的光芒,却不说话。
帝明自知失态,伸手拢了拢沧làng夫人的长发,略带歉意地笑道:“别担心,我只和你说这些话。后宫里,你最懂我,我也最是喜欢你,这些年就是苦了你,九年前,在沧làng城,我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要让你当明亲王正妃的。可没有想到,我没有变成明亲王,你也不是正室……”
沧làng夫人还是没有说话,雪白的面颊上却泛出少女时候的红晕,略带羞怯地逃开帝明的目光。
帝明一恍惚,却仿佛看见了九年前的光景……
肃杀的雪莽原上,单单停着一辆鲜红轻车,前面,排开的仪仗队伍歪歪扭扭疏疏落落。两位锦衣雪氅的少年贵胄驱马上前,在车前停下,与北陆的使节jiāo换了册书信礼。事毕后,那辆轻车的门帘卷了起来,露出一张堪比冰雪洁白无双的面容,上面一对乌黑眼睛,带着半点思虑半点惶恐。绯红衣裙的少女走下车,盈盈地行了礼,冰天雪地中,十七岁的少女宛如清莲红梅,没有浮华不屑浮华,不经雕饰无需雕饰。
世事变幻,从前的温暖不可避免地变成冷漠,从前的人事不可避免地被遗忘,但他至今仍然无法忘却这位北陆女子的第一眼,那时候,究竟自己做了些什么都已经是模糊的印象了,却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看见自己之后略带羞怯的目光。一切,宛如梦境。
那一年,是天和三十二年,帝明十九岁。后来回想起来,史官总会把那一年当作一个转折点,无论是从帝明遇见和亲而来的北陆公主,或者是另外一件纠缠在种种因果之中不得解脱的事……
“天和三十二年四月,明王应晟明与暄王应晟暄奉命北上视边,行至云湖,恰时冰雪消融,暄王不慎坠水,身染恶疾,顺澜水而下,送沧làng城休养。”
——《应氏西澜纪事?天和三十二年》
史书上简单的一句,在帝明脑海中,却是应晟暄苍白的面容和冰水浸湿的衣裳,那样清晰到触感的细节,真实得令他永生难忘。
应晟暄并不是简单地“不慎坠水”,帝明清楚记得一个少年拿着匕首向自己冲来。这时,在一旁的晟暄向前侧迈了一步,电光火石的刹那,制住了少年的手,迫使他扔下匕首。然而那个少年倔qiáng地扭动身子,手肘向后使劲一顶。
虽说是四月,雪莽原上也只不过生长了些许墨绿的苔藓,而云湖上的冰层也不过刚刚开始融化。少年刺客这一顶,却让晟暄向后一滑,一脚踏开了湖上的冰裂处,直直掉下冰窟窿。
湖水冰冷刺骨,晟暄被救上来,送入车中的时候,面色青紫。“哥……我……我没事。”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又咬紧牙关,拼命止住颤抖,向应晟明挤出一丝勉qiáng至极的笑。
52书库推荐浏览: 羲冷 古代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