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明仿佛没有注意到卓忘机的动作,继续道:“秋副统领,渡口那里可以看见对岸的qíng况么?局势到底现在如何了?”
“是可以看见对岸的戈平关。”秋澈顿了顿,手指紧紧攥成拳,突然她抬起头,碧绿的眸中含着水光,盛满悲愤,“但是,戈平关,已经……没了!”她的声音不响,最末二字却如同惊雷似地炸响于一室之内。
“什么!”帝明从座上半站起身,却突然跌坐回去。
西澜在雪莽原上,除去东部有一座与中州大雍王朝的爻玄关,从北到南依次有屏山关、戈平关和嘉遥关。而三座关城中,恰恰是戈平关最为牢固,应氏立国后,整整十五年时间里,工匠从屏山采来整块整块的方石,堆垒起这座傲然挺立在雪莽原上的漆黑堡垒。它的门楼比一般关城要高上三丈,城墙光滑倾斜,最粗的fèng隙也无法cha入最薄的刀刃。西澜,仿佛将与浮华艳丽相对的所有粗犷雄壮,都jiāo付给了这座关城,
然而,秋澈没有看见这座雄伟的关城。隔着已在靠岸处开始凝塞的戈平河,她隐约看见了对岸渡口边cha着一排三角军旗,黑底红字,似乎都是“戈平”二字。秋澈尽管是第一次到北疆,却知道,在礼制上,只有关城门楼前才能够cha这样的旗帜。灰蒙蒙的天沉重地压下,她心中泛起一丝恐惧,催马踏上一块高起的台阶,勒住了缰绳,皱眉细看。一阵阵风雪的空隙中,她看清了对岸,亦看见了她从未见过骇人一幕——那些军旗更本没有cha在坚硬的冻土上,作为基座的竟都是冻硬了的尸体,无一例外,都是西澜武官服饰,而他们的头则被割下,串在最大的那面军旗旗杆上!这些都是戈平关的主帅和副将,几年前,秋澈曾经边关换防的典礼上见过他们,那个时候,她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长大明亮的眼睛,近乎羡慕地看着这些骄傲飞扬的面孔……
最北的屏山关被围近一个月,如今,又探来戈平关被破的消息,早先众人心中那丝屏山关或许仍在抵抗的侥幸,片刻之间灰飞烟灭。嘉遥、戈平二关,隔着一条戈平河斜对而立,连号称“铜墙铁壁”的戈平关都被破了,单凭嘉遥关又如何抵挡得住?而且,戈平河已经开始封冻,一旦北陆铁骑踏着坚冰渡河,便是横扫雪莽原南部,吞并攸牧郡,直取幽都。
一盆炭火摆放在房间中央,不时发出木炭炸裂后的噼啪声。然而,这声音和这盆炭火释放出的暖意一样微薄,拿一室的凝滞空气根本无奈何。
“不能失去戈平关,要夺回来……”帝明紧紧握住座椅上的把手,低头皱眉,一片寂静中,自言自语般从口中落出这几个字。忽而,他猛地抬头,眼中光华霎时亮了起来,大声道:“一定要夺回戈平关!”
听帝明这样一说,方才垂首叹息的武将们纷纷抬起头来,目光中重新恢复了神采,但还有一些官员,眉眼间尚未褪去疑虑。
帝明碧色双眸扫视过群臣,曲了曲嘴角,不紧不慢地再度开口:“北陆地广人稀,他们打仗有个习惯,每攻占一个地方,烧杀一番后扬长而去,并不加派人手驻防。而今,他们刚占领了这戈平关,即便他们知道这是必争之地,也来不及立刻从其他地方调派足够的驻防。此番,我们便是要‘乘虚而入’!也好让那些翰海部的蛮人看看,我们西澜也知道血债血偿!”帝明说到激动处,不由自主抬起了握紧的拳,他又顿了顿,转向一侧,道:“齐统领、卓副统领,你们二位,可对这一仗有把握?”
齐沉息、卓忘机在帝明提及夺回戈平关,便大致想到了这一层,亦几乎是等待着这道出击的命令,于是,两人一同单膝跪地,抱拳gān脆答道:“臣等必不rǔ命!”
帝明重重点了点头,向众人道:“只要云岘军、禁军和嘉遥关诸君协力,定能赢回嘉遥关!”
“是!”
这声洪亮的回答,满载着悲愤转化出的激qíng,一室承载不下,于是绕过墙壁,穿过户牖,传到室外,跟着细雪一同坦露在灰茫茫的天空下。无关乎下命令的人,无关乎所下的命令,只是需要这个“是”字,让在场所有人确信,自己心头的那点热血从被任何噩耗或者苦寒冰冻凝结。
雪莽原(三)
古来兵家皆知——哀兵必胜。
攻取戈平关一役几乎没有遇到多少阻碍。一腔悲愤积郁于心口的西澜大军,分别由齐沉息和卓忘机指挥,分为两路,在夜深时分,依靠嘉遥关内的数十工匠迅速搭起钩锁浮桥,渡过半封冻的戈平河。接着,他们一路向北,天还未明,便抵达戈平关下。
果然如帝明所料,戈平关并没有大量守军,即便是直接面向西澜方向的南城门上也只疏疏落落地站着几个人,充当哨兵。而且,在关破前,城门的投石器、连发弩等兵器上的榫头的接口处被城门上的守军纷纷破坏,忽伦汗国虽说占领了戈平关,却只算得攻占一座虚有其表的关城,除了陡立光滑的城墙,再无其它防御。
充当先锋的军士架起云梯,执着盾牌,冒着城楼上的箭雨向上缓缓挺进。北陆的箭带着有倒刺的生铁箭簇,又是用极qiáng韧的弓箭she出,一旦钻入铠甲fèng隙,便钉进身躯,牢牢抓住血ròu。被she中的人不在少数,然而,没有人因为这深至脊髓的痛楚发出哼声。一个士兵从云梯上失重坠下,他的手徒劳地空空抓了一把,看着同伴和城门的眼中带着巨大的yīn影,但他始终沉默,直到摔到地上,脑颅碎裂,ròu身发出沉闷的声响。
不消一个时辰,城门便被攻破。西澜黑底红字的军旗,重新cha上了城头齐沉息用力甩去剑身上的血珠,反手将剑归鞘,登上城楼,向下望去。
城下,未被雪完全覆盖的漆黑冻土上,泼洒着一片片极为腥气艳丽的死亡——皮甲的是北陆人,铁甲的是西澜人……死亡分隔的只有yīn阳两界,唯独在它面前,没有贫富,没有老少,没有何所从来、将至何方,没有前世今生,一切终归平静。年年战骨埋荒外,哪堪收拾,即便出生世族,送回家乡的,也只有冰冷冷的赐封谥号和那些替代曾经温热的躯体的衣冠器用。而千千万万个人,将血ròu骨骸永远留在雪莽原上,没有供人缅怀的标记,甚至不奢望来年从这吸足了热血的冻土上,能开出一朵素白的花……
“齐统领,在门楼的偏室里有一个人。”
“谁?”齐沉息说着,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
“不知道。我也没有看见,卓副统领说您去了就知道。”
齐沉息知道,卓忘机虽然年轻,领兵行事却素来谨慎;他回头,又看见禀报的士兵略显茫然的眼睛,不自觉挑高了斜飞入鬓的剑眉——照例说,只有了不得的战俘,才需要统领亲自前往查看,但即便是高官,也不需要隐瞒姓名。齐沉息向门楼的偏室急急走去——现在在偏室内的,究竟是谁……
偏室上张着厚重的门帘,齐沉息一掠门帘,跨过门槛,却在踏入的那一刻,直直怔住。明亮的烛光照出一个女子的轮廓,编成小股的发辫垂下肩头,她一袭红衣,像极了一个人!
“沧làng夫人……”齐沉息缓慢而艰难地开口。
“一开始,我也觉得像。但她不是。”卓忘机走到齐沉息身边,抬起手,手中赫然是一个串珠,一支黑白相间的苍鹰尾翎穿在十八颗木珠间,每个木珠上都刻了一个海làng一般的章纹。这个章纹,他们认得,就是北陆忽伦汗国翰海部的家徽!并不是随便谁,都可以将家徽刻印在串珠上的。
齐沉息再次将目光投到女子脸上,这次,他看清了,她被牢牢绑在一张椅子上,嘴里塞着布帛,无法出声,白皙面庞上,那对乌黑的眼眸闪动着坚韧不屈的光华。她确有七分像沧làng夫人,只要不看她眼中仇视凄狠的目光。
“齐统领,此人非同一般,我们应该如何处置?”
“卓副统领,我会将她送去嘉遥关,直接jiāo给陛下。”齐沉息拍了拍卓忘机的肩,“戈平关,就jiāo给你了!”
嘉遥关主帅府,厚重的锦帘层层垂下,将一室的通明与暖意锁闭在内。炭盆中,鲜亮的火舌消消长长。
那个女子被反绑住双手,身后的士兵仅仅只用一个手指隔空顶在她的后腰,催促她前行。她高昂着头,向前迈出步伐,血红的群裾仿佛从地上燃起的火焰,仿佛是走向任何一场盛大的宴会。
帝明从座椅上站起,几步走到女子身边,死死盯着她的脸,取走女子口中的布帛,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看了帝明一眼,不说话,高傲地将头扭到另一边。
“陛下,这位就是当今主君的幺妹,洛莹公主殿下。她的母亲,和沧làng夫人是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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