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烟一空_羲冷【完结】(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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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戈“刷”地一声突然单膝跪地,臂上停着的雪隼随着他的动作腾空而起。“暄殿下……伍某是从小跟在暄殿下和陛下身边的,要是您信得过,伍某愿一生伴您左右,护得您和宁公主周全!天涯海角,只要您发句话,伍某都会肝脑涂地去!”

  晟暄十指纤长的手一寸寸缓缓抬起,随着一声叹息,重重落到伍戈的肩膀上:“来不及了。母后的诏令都是十五日颁下去的,斋姬的事明哥也无权过问,来接欢儿的仪队肯定几天前就已经向这里赶来。我本不该忘记,西澜和幽都始终容不下她。”晟暄突然想起什么,停在伍戈肩膀上手上加了几分力又松开,目光冷冽,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明日清早,我先带着旗仗去爻玄关,你带着宁公主中午出发骑马赶来,你只需说是我这样安排的,她就不会多问你。伍戈,这件事,你一定得帮我办成!否则欢儿这一辈子就毁在斋神宫了!”

  伍戈深深一诺:“伍某明白!”

  晟暄感激地笑了笑,然,一抹挥之不去的忧愁冲破了眼底的镜面:“伍戈,你这名字真好。人人见了你,都要叫一声‘五哥’,天下谁都是你的兄弟姐妹……今日之后,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会喊我一声‘哥’……”

  十月十四,又是一个秋高气慡的好日子。

  尚欢一路奔波,在原本安排定下的日期前到了耆鄢郡,才终于在郡府的卧房内睡得一个好觉。也许是逛街累了,一夜下来,她都不曾醒过,就好像十一、二岁在幽都亲王府的长乐居里的那些夜晚——无忧无虑,一夜无梦。直到早上睁开眼睛,看见陌生的布置,尚欢才想起原来自己不在幽都。

  伍戈进去的时候,尚欢已经用了早点,正坐在厅堂中,手捧大雍史书翻看,她深褐色的眼眸直愣愣地盯着书上的字,却许久不翻动一下。伍戈一开始担心尚欢并不会乖乖听从安排,然而,尚欢惊讶过后,她只轻声说了句“以后也有得是机会,也不差这一次”,脸上就又露出笑意,继而央求着要立刻去马厩看看郡守送给她的日行千里的踏雪马。

  一切,都如晟暄所料。

  日斜时分,伍戈用鞭子指点着远方模糊的轮廓,开口道:“宁公主,那就是爻玄关。”

  尚欢眯起眼,轻叹了一声“真美”,便双腿一夹,纵马向前。飞扬的尘土,侍卫们“公主小心”的惊呼,都被她抛在身后。

  爻玄关突兀地耸立在一片平坦之上,遗落已久的拼杀呼号,刀剑、血火、灵ròu之间数不清的搏击,都被永远凝固在那里,静默着睥睨时间本身。金红绛紫的颜色在硬朗的线条上缓缓流淌,铺洒开的画卷有她从未见过的惊心动魄雄浑壮丽。

  马不停蹄,沉闷坚定的敲击声里,城墙越发清晰。她看见城头cha着的旌旗招展飞扬,还有城头上那个熟悉的挺拔身姿——晟暄向着她招手微笑。

  那个人的眼睛,却不知何时又成了镜面,似是而非地微笑亦被重新勾起。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宛如碧落的天人用那一份绝然的超脱,看着尘世间早已命定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间或慈悲心肠,间或熟视无睹。

  她看见他转向身侧锦衣华服的中州人。他浅笑着开口,声音顺风传到她耳中——“那便是我的妹妹,也就是宁公主,应晟欢!”

  天地,终归于开天辟地之初,空无一物的鸿蒙。寂静中,应晟欢三个字如惊雷炸响。

  她不知道自己的父姓,只知道那个“应”字绝不是她的本姓,那个“晟”字也不是她的字辈。那两个字,清楚地时时提醒她,他们之间是不能的,却又好像他是在外人面前裹住她的jīng美织物和qiáng颜欢笑。

  她心中恍然,终于明白自己竟从未料错——她不过是那个年轻王公拣回王府的一件东西,终有一日会被他拱手送走,只要他愿意。小时候,她看见一颗星子在她面前滑过时,但之前,她已然守望了大半夜,幸福、欢乐同样如此,哪里这样容易这样突然就可以得到?

  然而,她并不愤怒地大声喊出自己“尚欢”的本名,也不曾催马离开。激烈言辞、倔qiáng神qíng之下,她始终眷恋依赖着他。他的安排,她无法违逆,甚至不会违逆。她停在城墙下,手中紧握缰绳,风扬起她脑后松散开的漆黑长发。她向着城楼仰起头,看着晟暄的目光中没有半分迷茫,静静等待着,他给一个叫做“尚欢”的少女做出最后宣判。

  但是,晟暄没有说什么。他看着尚欢,相隔九年的时光终于重叠在一起,深褐色的眼中闪烁过那样奇异的光芒,仿佛是被抛弃在地狱入口的生者,徒劳地嗅着忘川边彼岸花的芬芳,寻找从前千丝万缕的记忆;又仿佛是上元夜街上的孩童,带着好奇的目光,追逐着落下的烟花。一丝小小的悲悯冲破了晟暄眼底的清亮镜面,一些深沉浓烈的东西几yù夺眶,但千làng狂澜都被他死死压下去,不复出现。唯有一声轻悄的咳嗽,是为了清一清gān涩生疼的咽喉。

  尚欢看着城门缓缓打开,一条fèng逐渐张大,最后门框的拱顶露出一方小小的天空。爻玄关镇守的士卒和那些中州来的侍卫对着她的出现惊呼赞叹,然而,她既听不见也看不见。刹那间,她心中喷薄而出的千千万万的不甘、怨恨,已然全都jiāo付给了这座横亘时间之上的关城。

  “欢儿,过来!”晟暄站在她面前微笑着。

  她同样微笑着,不言不语,一步步踏入他jīng心设计的圈套。

  最后,原来还剩下了“欢”字,作为一个小小的例证,用来注解世间无数的名不副实。

  建平九年十月十五。

  与大雍使臣的和谈异常顺利。代表当今大雍皇帝前来爻玄关的,是他的三弟白翊,比晟暄小五岁,是个年少有为的俊朗王公,但和谈诸事他还是倚重随行的博士官。然而,听说宁公主的母亲是纪空雁之后,大雍使臣一行人皆惊喜非常,当即明指要宁公主和亲。对此,尚欢没有疑惑,而晟暄也不开口询问,这件事,仿佛本来就在意料之中。

  幽都赶来的接尚欢去斋神宫的仪仗,以及那一纸封其为斋姬的诏令到达爻玄关的时候,却发现一个对于西澜来说更加xing命攸关的决定呈在他们面前——究竟是让宁公主成为斋姬,形式上为西澜祈福,还是将她作为一块美玉送给大雍的皇帝,换取抵挡北路铁骑的中州jīng兵和百年盟约。而今,对于麒麟神和斋神宫的执着信仰已然不知不觉地逐渐溃散,又加上暄亲王亲自出面分析利弊,引领仪仗的司礼官终于修书一封,力谏太后收回成命。

  尚欢启程去爻玄关之时,没有惊醒睡梦中的幽都,几乎无人察觉这座浮华的城池中少了一抹颜色。然而回程时分,仪仗声势浩大,每经过一处,就看见当地人拥在两边,争睹那位即将远嫁中州的公主的风姿。

  晟暄看着向侧窗外挥手致意的尚欢,从她眼中看见了道畔的人群和鲜花,除此以外,再无他物。于是,他不为人知地叹息一声,久久不出一语。

  在流传下来的后妃画像中,中州史官只能够找到几幅从西澜而来的“昭容妃”的画像。这些画像上,无一例外,都是一个默坐的娴雅美人,全然不见这个一生传奇的女子被广为称诵,并且足以吸引文帝获得他万千宠爱的倾国容颜。传闻中,她生气勃勃的眼眸和骄傲飞扬的笑容,在这些图画上更是无迹可寻。

  后世史官对于这位西澜公主“昭容妃”,甚至日后“昭容皇后”、“昭容太后”的封号,全然不解。有人甚至认为,“昭容”二字,并非是暗指这位公主的容颜。

  然而,在西澜逐渐流传下去的话本传奇中,都有宁公主毅然用匕首割开食指,大声说出自己身上流着大雍和西澜的血的qíng节。大雍朝的使臣在看见宁公主之后没有多久,就指名让她作为两国jiāo好的象征嫁入中州,而且迅速定下盟约派兵前来西澜,帮助抵挡北陆铁骑。大多数人都认为,是宁公主那样刚毅坚qiáng的xing格,和出众的美貌赢得了时年二十又一的雍朝廉亲王白翊的赞许。

  在中州市井间,也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廉亲王白翊回到帝京后亲自为宁公主作画,呈给文帝白翎。文帝看见画上骑坐在踏雪马之上的少女神采飞扬,不由大为惊叹,当即下诏封这位即将嫁入帝京的西澜公主为“昭容妃”。

  没有人去追究这些传言的真假,不过,大雍的后妃传里的确可以找到有关这些传言的蛛丝马迹。

  有记录称,昭容妃看见自己在爻玄关的画像挂在文帝寝宫中,默坐良久,即刻命人扯下来撕个粉碎。也是从此以后,宫内宫外再不许有她在西澜时候的任何画像。

  但是,为何宁公主在胤澜的一些记录中本来该是“尚欢”的名字没有出现在雍朝史书中,提及她,往往是用封号替代?为何中州史书中一两个不引人瞩目的小角落里,又有“宁公主应晟欢”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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