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暄没有立刻如同从前那样立刻欢喜地应承下来。那个下巴尖尖的女童蜷缩在他怀中,纤细的手指牢牢抓紧所能触及的衣襟。她小小的身躯所承载的是生命的重量,还有晟暄至今一直竭力想维持、甚至觉得会为之倾尽一切永无反悔的那个缥缈虚幻的家。
“你是不是担心她?”应晟明向着尚欢的方向抬了抬下颚,眼中露出些许嘲弄,低声道,“你以为宣武亲兵都这么没用?如果真的要赶尽杀绝,又怎么会还让rǔ母将她带回来,又如何回让她简简单单地跑出层层保卫的居雁阁?”
“你派人抓她,不是想杀了她?”
“我不想杀她。我为何要杀了她?她不过是一个孩子,那些派系和她无关。”
“那么日后呢?”
应晟明突然沉默不语。
应晟暄放下尚欢,牵住她的手,略斟酌,看着应晟明缓缓开口道:“我想要哥一个誓言……同样,我也会给你一个誓言。”
应晟明不可思议地看着幼自己三载chūn秋的弟弟,晟暄的面容依旧那样温雅端和,眼中却多了坚韧的执意以及随时准备舍弃一切的决然,那些都是他从未见过的神qíng。朝野内外都说二皇子与世无争,偏偏这时,他死死铆牢了“日后”这个词,执着地求取一个承诺。应晟明的目光同言语一起地凝滞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日后,是一个谁都无法说清的词。谁能知道国主当年极尽奢华迎娶入宫的宁妃会在八年后被赐予毒酒,谁又知道与历代王族应氏相依俱荣的幽都离氏一门如今在朝中的势力不断萎缩……往昔,向来都是被时间的làngcháo无比轻易地颠覆的。在这样的上下沉浮动dàng中,人人身不由己,xing命朝不保夕,从前的那些承诺又能算得了什么!
这一点,应晟明知道,应晟暄也知道。然而,两人相视片刻,突然间同时大笑起来。
站在两人中间的尚欢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却看见冰冷如水的月光撒在两张相似的脸上,化开了同一片诡异的凄清。她害怕起来,但害怕的缘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忽然,她感到右手微微疼痛,低头看去,却是应晟暄将她牵得更加紧了些。
牢牢牵住尚欢的手,指骨纤长,却异常有力。上元夜里,煦日和风般的暖意从柔软的掌中传来,将飘零世间无所依的一叶飞花定落在手心。
应晟暄牵着尚欢,跟着应晟明进了东宫。小火炉上暖着一小壶酒,初而清洌继而甘甜的酒香袅袅地升起来,充填了一室。这片暖意中,尚欢早已趴在晟暄的膝头,沉沉睡去。只余下晟明、晟暄两人一边饮着,一边絮絮说着,也许是幼年共同躲藏玩耍过的假山、风轻云淡的午后,也许是被挟带在互相对立的波涛间无能为力如同孤舟,也许是已经决心定下的旁人无权得知的誓言,这些都融在了酒里,化在了香里,拌着不知何时曾经出现几时再能出现的眉眼轻柔。
这一刻,东宫,没有檐牙高啄的yīn影,只有灯火通明。
直到后半夜,晟暄才带着尚欢离开。
“殿下是否就寝?”陪侍的宫女从外殿走入,恭敬温顺地问着。
应晟明摆摆手,吩咐道:“叫还等在外殿的齐副统领进来,我找他有事。”
宫女应了一声,便退下去。
“你想帮我忙,抢先领了父王的令,前去居雁阁办差,到头来还不是要我来帮你忙。”听见熟悉已极的脚步声,应晟明也不起身,依旧趴卧在桌上,只转了个头看着从外殿走进来的齐沉息。
“我没想帮你,也没有要你帮忙。”年轻副统领低下头,轻轻说着,少年的目光明亮倔qiáng。
“我们也算是一处长大的,你想什么我又如何会不知道。你明知道这件差事怎么办都是个不讨好的结局,就替我抵挡了,免得我身陷不仁不义。沉息,我说得是对还是不对?”
齐沉息并不直接回答,反而开口道:“晟明,你记不记得当初在凌风楼读书时候,司马先生说的话?他说,一生的路途中所要面对的最大的困难,莫过于同自己血脉中那份骄傲、尊严、志向一模一样的骄傲、尊严、志向。这句话,其实就是对你和二殿下说的……”
“我不喜欢你说这种话。”应晟明仿佛霎时清醒过来,剑眉一挑,多了丝怒气,但他随即意识到,语气软了软,道,“即便是你也不能说这种话,你不知道他的……”
看见齐沉息锐气奋发的神qíng间,带着的意yù承担责任的迫切,应晟明长长叹了口气:“你啊……明明是我比你大些的,到了现在,却好似调了个头。是不是,合该我叫你一声‘哥哥’了啊?”
齐沉息脸上飞起一丝淡红,但看见应晟明拿起酒壶还要向杯中斟去,便是一拧眉,劈手夺走酒杯:“你喝得太多了。”
“我就喝!”应晟明看也不看齐沉息,向桌上的酒壶扑身而去,一把护在怀里,满脸孩子似的得意,“今天见了小暄儿,我高兴!我就喝,我偏要喝!”
齐沉息一沉脸,赌气般将酒杯恨恨地放回桌上,道:“你要喝就喝!大不了我陪你一起喝个不管不顾不醉不休!”
“好!我就知道你不乐意见我独饮伤身!”
“我见不得佳酿的隆月波被你这样的喝法糟蹋!”
……
窗外,已然没有烟火。但这幕锦绣堆垒的艳丽,在种种记载中,化成了支离的细节,陶醉了追忆者,反复出现。
《幽京还梦录》载:至正月十五,行人朝辞出门,观灯火于市。穹天苍宇,亦有金碧相she,锦绣jiāo辉。游人集御街两廊下,歌舞百戏,乐声嘈杂,绵延十余里不绝。
但当时,没有人知道,繁华的巅峰已然过去。此后的数十年内,再不复有如此盛大堂皇的上元夜。
当年二月十七,久病的西澜国主龙御殡天。
东宫大皇子应晟明依遗诏即位,改为帝号,称“帝明”。
二皇子应晟暄爵至亲王,加封“靖和公”。
宁妃纪空雁,为馋言所害,故保留贵妃品级,迁入祥陵,与国主合葬。
遗诏中,另提到,收宁妃之女尚欢为义女,封宁公主。
然而,最令人惊讶的事莫过于应晟明即位后的第一道御旨——赐宁公主“应”姓,以其年幼,jiāo由靖和公亲自教养。3
今夕 (一)
“九年光yīn到底不是白过的,不知不觉人就老了,耳目也昏聩了。本想借这阙琴曲在庭院里稍稍打个盹,却忘记了今儿下午在八角亭里鼓琴的不是林先生。”身材颀长的男子一边说着,一边缓步从小径走来,看见八角亭中坐着的两人,温雅端和的脸上显出清浅的笑意来,半是叹息,半是揶揄,“只有小欢儿才有本事将一阕《月昏huáng》奏成《狂风沙》。”
十片粉蝶迅速自七道银虹上落下,琴声戛然而止,最后一响虽不是尾音,却仿佛在初夏的花糙馨香间拖出一条长长刮横。鼓琴者的少女大概十六、七岁,一袭白衣,听了男子的话,她抬起略尖的下颚,深褐色的眸恨恨盯着他,即便没有开口,两道蛾眉明白地挑起几分不满。
男子仿佛没有看见,径直走进亭中坐在少女对面,亲自斟了一盏茶,递给须发皆白的老琴师:“林先生,这些年请你来教欢儿,真是辛苦你了。”
老琴师忙不迭站起,接了茶盏:“暄殿下这样看重老夫,愿意将宁公主jiāo与老夫教导,实在感激不尽。”
应晟暄摆了摆手,笑道:“林先生曾经教授过欢儿的母妃,现在教欢儿也算得上顺着这段渊源了。”他说着,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抿了口,看了一眼尚欢,嘴角勾起的弧度似笑非笑,“所以,先生根本不必客气,欢儿有地方奏得不对的,尽管指出。”
老琴师自然明白晟暄的用意,放下茶盏,略加思索后开口:“琴技上,宁公主并无差错,她的技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极好的。但她却难以把握乐曲的意境,武曲激昂不够却多了些悲凄,文曲又太过肃杀,而且时常随着自己的心意变动。鼓琴的极致,是将自己的qíng化入曲,裹在每个音里头,而不是将曲转入自己的qíng。”
“先生的意思可是说,最好的琴师,其实是不让别人知道自己心里想法的?”尚欢低下头轻轻问了一句,细眉微蹙。
“这……”老琴师发觉尚欢的神色瞬间黯淡了几分,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
尚欢忽然抬头,开口道:“暄哥哥,当初是你让我习琴的。难道说,你是想让我变得连最亲的人都看不明白了,才会满意?”
晟暄只又笑了笑,伸出右手食指,拨了拨琴弦:“欢儿,你多想了。我让你习琴,是为了让你不忘记自己从何而来。鼓琴,是中州52书库的子女必习之技,你身体里,流着一半中州大雍王朝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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