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杨花_吾无故【完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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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而复默然不语。在何藤升面前,自然不需要十分忌讳,片刻,轻轻一叹,摇摇头。

  何藤升脸色转白,抬头看他。

  叶而复却像不愿久待,道:“这剂药先吃着,我明日再来。”说完转身便走。

  何藤升怔在那处,却没有追赶。

  定安王府中存药甚多,也不需去外抓药,叶而复开出的那剂汤药很快就配齐煎好,鬘姬端着,不停搅动,待稍稍凉了一点,便要段成悦趁热喝下。

  段成悦接过一饮而尽。

  喝下才觉得,反而还是不喝药的好。一饮下去,心中更是烦闷,简直难以忍受。

  鬘姬也觉得他脸色不对,低声问道:“王爷,您不舒服么?”

  段成悦头晕眼花,忽然将身子一侧,“哇”的一声,将喝下去的药全呕吐了出来,胃里的东西吐光,还止不住,gān呕了老大一会。

  鬘姬大惊,拍着他的背,一边叫小丫鬟收拾,一边唤人去叫何总管。

  何藤升赶进来的时候,正见他gān呕不止,忽地全身一抽,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

  第九章

  今日是五月初五。

  南都翯城的街道上有些异常的涌动。

  三年前方身为辅正的范临川,将腰斩于午时翯城的街口。

  监斩的官员在牢内宣读了他繁杂而冗长的罪名,验明正身,将他提出了牢狱,送上了囚车。残酷的刑法已经彻底毁坏了他的骨骼,他已经无法独自登上高高的囚车,两个狱卒架起他残破的臂膀,把他抬了上去。车轮滚动,带着他第一次离开了暗无天日的黑牢。

  他的左眼已经瞎了,右眼还能睁开一条小小的fèng隙,他尽力睁着眼睛,注视着前方厚重的大门。

  这扇大门一开,就是翯城繁华的街,就是把他送入huáng泉的路。然而去路并不可怕,他终于对得起驾崩的先帝,他终于将永远脱离毫无止歇的痛苦。

  然后他在门前看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脸色苍白,神qíng淡漠。

  囚车在那人身前停了下来,监斩的官员无比恭谨地上前行礼,称呼那人为王爷。

  那人淡淡一笑,道:“李大人,容我半刻的时光。”

  范临川用仅剩的目力看向他,看着他用微微颤抖的左手执起酒盏,右手斟满一盏薄酒。他亲手将酒盏递到囚车之内,范临川却没有理会。

  刹那的凝滞让两人都记起了十年的时光。

  “没想到你来送我。”范临川忽然将头一仰,哈哈大笑,伤痕错节的面颊不住牵动。然后他勉力凑上嘴唇,将酒一饮而尽。

  段成悦收回了酒盏,默默看着他几已不成人形的身躯。

  “我听说,”范临川冷冷地道,“鹏程已经去了?”

  段成悦淡淡哂道:“不错。”

  范临川那只剩一条fèng隙的眼睛里,忽地she出一道光芒,他用一种不可捉摸的语气,冷笑说道:“很好,很好。”

  段成悦默然。

  段成悦原本觉得,他们要谈的东西理应会有很多。然而此刻他们无话可说。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

  范临川注视着他,陡然yīn森森地冷笑道:“当年陛下若依我赶尽杀绝,岂有你兄弟今日!”他右眼刹那间瞪得极大,眼中血丝结成一片鲜红。

  “行车!行车!”范临川在车内拍栏而呼,腕上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哗哗的响声。

  狱卒开启了大门。囚车缓缓滚了出去。

  街道上的人群仿佛有一阵小小的骚动,却并辨不清人群到底在议论什么。

  段成悦心内霎时空dòng,思绪重回时却全是从前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那些点点滴滴的记忆就在这片刻之间塞满了他的心胸。

  他犹记得先帝登基后王府四周那些森然而立明火执仗的御林军。那时他父王的棺木尚停在厅堂,夜半长明灯幽幽的火光将他兄弟二人苍白的脸色映得yīn晴不定。他们便在棺前压抑着心中的恐惧枯守了三天。惊弓之鸟实际上是当时他们的写照,每每仆人走过,风声树动,他们便会在心中不由自主地一沉,所有的动静仿佛都会化成宫中传来的万劫不复的旨意。

  如此风声鹤唳三日之久,终于先帝的心腹范临川携旨而来。

  圣旨出乎意料,竟下令将他父王厚葬,令他兄长继承爵位。他那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侧过头去,也见他兄长满脸的惊愕。随即他便听见范临川恨恨地道:“王爷接旨罢。”他们接过圣旨,还未等站起,范临川已拂袖扬长而去。

  他缓缓地站起来,却见兄长用一只手捂住眼睛,泪水如同走珠般不停掉落。

  然后他们相望不语,紧紧握住了彼此的冰凉的手。

  段成悦深深吸了口气,走出大门。

  囚车已经走的有些远,开路的锣鼓渐渐不再喧哗。段成悦的目光越过围观的行人,往高高囚车里的范临川望去。

  侍卫转过头问他:“王爷,您要去刑场么?”

  段成悦叹了口气,缓缓摇头。

  不过是手起刀落,不过是挣扎后命归九泉,他想象的到,何必目睹。

  侍卫道:“那么,您准备回府?”

  段成悦正要回答,猛然一瞥眼间,看见人群中悄然立着一人,双鬓微见斑白,儒巾布衣。段成悦微微一讶,脱口道:“池大人。”

  池万里也是闻声扭头,见段成悦在,眼睛里亦有讶色,走过来见礼道:“下官未曾看见王爷,望王爷恕罪。”

  段成悦微笑道:“池大人不必多礼。”

  池万里很是直白,问道:“王爷怎么……也来送范大人?”

  段成悦不答,只将话转过去,道:“范临川这样的境况,人人避之不及,也只有池大人,赶来瞧上一眼。”

  池万里摇头道:“范大人刚正清廉,在职时吏治严明,政务井然,下官极为佩服的,只可惜——”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即便他xingqíng耿直,后面的话也不好再续了。

  段成悦淡淡一笑。

  池万里躬身道:“王爷,下官尚且有事,先行告辞了。”

  段成悦道:“池大人请便。”

  回到王府已近未时。

  段成悦并没有马上回明净园更衣休息,虽然他已经觉得疲惫。他沿着王府弯曲的廊,在初chūn寒冷的风下缓慢转了半晌,像全然不经意般,转到了储酒的地窖。

  看管地窖的下人是王府的老人名叫阿三,此时正醉醺醺地躲在酒窖的角落打着瞌睡,半梦半醒间看到段成悦还不敢相信,使劲一睁眼睛方才蹦了起来,颤巍巍扑通跪倒,叫道:“王爷!您怎么来了!”

  段成悦只是微笑,道:“我记得你,你叫阿三,从前陛下在王府当家的时候,你就管酒,还跟我一起喝过一场。”

  阿三的酒醒了大半,脸上露出激动不已的光彩。

  段成悦环视着空空dàngdàng的酒窖,良久,最终将目光落到阿三身旁的粗陶酒坛。

  阿三一个激灵,急匆匆地yù要分辩,段成悦已微笑问他道:“这是你喝的酒?”

  “是,是,是小人的,”阿三结结巴巴地道,“小人不敢抗旨……”

  段成悦弯下腰,一把掀开了酒坛的封盖,浓郁刺鼻的酒味顿时弥漫在地窖之间。段成悦嘿嘿一笑,道:“好一坛老糟烧。”

  “王爷的鼻子还是这么灵……”阿三也笑起来,然而一瞥眼间,便只看见他笑容已敛,眉目眼角,仿佛满怀心事。酒窖中的藏酒,阿三也是深有感qíng的,此时见他这般,自己无端也心酸起来,低声道:“王爷,您向陛下求个人qíng,还把酒搬回来罢,多少年在这里了。”

  段成悦淡淡一笑,并不做声。

  这里的酒,他也都熟。西边有三个小缸,盛的是几十年的老汾;东北角挤着足足七坛女儿红;依傍着女儿红的陈年大曲;东南所藏最为珍贵,是他极爱的竹叶青。

  那还是他祖父德帝在时,孟秋校场习演,十五岁的少年正像朝阳灿烂,活力蓬勃,祖父见他跃跃yù试,遣他下场试演,初生牛犊无所畏惧,他拈弓搭箭,势如连珠,百步穿杨。一片轰然喝彩中,他也学着武将的气魄,将一碗烈酒一饮而尽。

  祖父将他叫到身边,用一种他永不能忘的赞许,赐给他新进御酒,十坛竹叶青。

  段成悦至今仿佛记得那时难以言喻的骄傲。

  “王爷,”阿三颠三倒四地道,“陛下跟您的jiāoqíng这么好,现在不比以前,现在陛下做主,想必能应您的请……”

  段成悦笑笑,道:“你说的不错,现在不比以前。我要那些酒,其实也没什么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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