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薛先生之后,一家人聚到老唐头家去,免不得欢欢喜喜地议论景枫的亲事。一说去县里,小蔷薇便嚷着要去,还说要让柳无暇领她看马戏。
王氏道:“要不我们都一起去,自从嫁过来我还没去过县里呢。”说着对荆秋娥笑了笑,“咱们一起去吧,蔷薇娘也没去过。”
荆秋娥一直想去看看,买点好的丝线和绢布什么的,自从出嫁那时候做过一身白绢的里衣,后来就再也没做过新的,如今手里有两个钱,便想去看看,心思活动了便瞅老四。
老四手里抱着儿子,一边哄他睡觉,见媳妇看她,点头笑道:“没事儿,到时候咱都去看看,景枫相亲,我们去逛逛,也都不耽误。”
荆秋娥喜滋滋地瞄了他一眼,知道他给自己陪不是呢,前几天因为跟常永忠家吵架牵扯出戳媒的事qíng,她一直跟他淡淡的,怪他心里藏着不跟她说,说不得平日里一直对她有意见什么的。他一直笑嘻嘻地跟她套近乎,她虽然想冷他两日,可又禁不住他哄,看他这番主动说去玩,心里便一点委屈也没了。从他怀里把孩子抱过去,笑道:“我哄他睡觉去,你们聊会儿。”
李氏看她那样,知道小夫妻和好了,也笑起来伸手戳了戳老四的腰,低声道:“好了。”
老四也低笑道:“她就那样,哄哄就好。”
李氏看小蔷薇在炕上缠着柳无暇和唐妙故事,便过去抱她,“蔷薇,今儿跟奶奶睡吧。”
小蔷薇终于得着宝儿不在,不肯轻易睡觉,还要讲故事。
李氏便在一旁听,听了一会,转身走去一旁对说正事的几人道:“景枫娘,我看也赶紧留意着给景椿提亲吧。上一次妙妙说跟王媒婆聊过,郭家庄的那个郭二小姐,人品模样都不错,先让王媒婆给提一提,来年开chūn办亲事,也行。”
景椿那张古铜色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嬷、嬷嬷……以后再说,等大嫂过门儿再说。”
景枫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弟弟小时候黏人不多话又乖巧,自己去柳家读书之后,是他帮家里一直gān重活。景枫心里颇为歉疚,握着弟弟如今比自己宽厚的肩头道:“我看这事儿可行,若能在我走之前把亲事办了,那是最好不过。”
景椿脸涨得更红,摆手道:“大、大哥,你说啥话呢,我怎么也得等两年。”
都说男人二十弱冠,当然他们庄户农家不比富人家大户,讲究什么冠礼,就算大哥也不过是请长辈吃了一顿饭,象征地说了几句祝福话罢了,自己就更不用说。可那顿饭还没吃,长辈没拜过自己就总觉得还没完全长大,况且若是以后要单门立户,或者不能跟在父母身边,他总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种地没有父亲指挥掌眼色他就觉得不踏实。
再说,心里那个人,原本只是个影子,如今却越来越清晰,一直挥之不去。
大家见他害羞,以没往心里去,只道他一直如此。
柳无暇哄着小蔷薇睡了,对趴在炕头看书的唐妙低声道:“你二哥有喜欢的人了。”
唐妙惊讶地看着他,昏暗的灯影里他玉色的肌肤有一种温润清雅的光泽,“真的?我怎么不知道?”
柳无暇看她瞪着一双黑亮澄澈的眸子,有一瞬间的恍惚,忍不住低笑,以玩笑的口吻道:“你傻乎乎的能知道什么?”
唐妙不服气地撅嘴,低声道,“我哪里傻?”
他抿了抿唇,双眸沉幽地看着她,“我会读心术,自然知道他人的想法。”
唐妙撇撇嘴,“才不信。”如果她只是唐妙说不定就信,可她经历过现代文明的洗礼,才不会被他忽悠。
柳无暇凝视着她澄澈的眸子,垂下眼帘,淡笑道:“我们来试试,我猜你想什么。”
唐妙偷眼去看一旁的大人们,他们都在谈论大哥的亲事,没注意这里,萧朗被薛维缠着在东间下棋,小玉和常叔自然也在那里,她收回视线笑道:“好啊。”
柳无暇笑了笑,轻轻道:“刚才你想,他们没注意你……嗯,或者说是我们。”
唐妙张了张嘴,眨了眨眼,想要否认,可却是如此。
柳无暇看着她脸上惊讶的神qíng,靠近了一点,放低声音道:“现在呢,你在想他怎么知道?下面肯定猜不中。”说完他抿唇轻笑,见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继续道:“这两日你有烦恼的事qíng,可你不想表现出来,你心中气闷又歉疚,想亲近又想疏远,新飘飘忽忽的很烦躁,是不是?”
唐妙脑子里轰得一声,她一直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不会被人发现,那日跟早早吵完,她一点都没再提,跟大哥聊过之后她就不肯再流露出一丝不悦的qíng绪,免得家人为她担心,她没想到柳无暇会知道。他每日看书散步,跟大哥辩论,领着小蔷薇玩耍,很少主动找她说什么话。
他一直在关心她吗?她眨着眼睛,有些心慌,耳边又响起柳无暇低而柔的声音,“我小时候有一方上好的端砚,雕成荷盘凝露的样式,上面雕刻着花鸟虫鱼镶嵌了名贵宝石,我非常喜欢。那方砚台陪我好多年,可等我长大的某天,它突然被人拿走了,他们说那个不属于我。开始我很伤心,可后来我觉得其实那不过是一种习惯,我习惯它的相伴,就算是一方帕子也会舍不得丢弃。况且那方名贵的端砚后来带给我的烦恼也不少,被人拿去也算是一个被动的解决方式。我甚至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迷恋它带给我的快乐,现在就不至于比快乐多百倍的伤感和烦恼。妙妙,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唐妙跟他相处的时候,都是向他请教问题,从来没有问过他的悲伤和快乐,也不曾听他主动说自己的内心世界,今日算是第一次,而且一日当中说了两次。从前她只觉得他睿智聪敏,博学qiáng记,无所不能,温柔坚qiáng,却从没有想到他的内心其实也跟她一样,柔软而矛盾,迷惑而带着惶恐。他也会害怕,也会软弱,他的感qíng也是简单而直接的。
突然之间她觉得他离她很近,没有那么遥远,他只是个普通人。
他的话她有些懵懂,却又直觉他不是单纯要说这么一通砚台的故事,而是想告诉她什么,可他的为人向来又最体贴温和,绝对不会让人有半点的尴尬或者不自在。就算提醒教训,也要用委婉而恰当的方式。
她抬眼对上他深邃幽暗的眸子,觉得有些晕眩,那双眸子原本清澈温润,如今却似带着一股旋流吸引着她,那里面蕴藏着深沉浓烈的qíng意,让她觉得它们在诉说着什么。她直直地看进他的心底,又好像是敞开了心扉,被他毫无阻隔地望进她的心底,那不受控制地怦怦心跳,迷茫而慌乱的心境……
她脑子里一个激灵,忙低头拿柳条胡乱地画。
他的悲伤
这时候萧朗从外面进来,悄悄地拽了拽她,“妙妙,跟我们下棋吧,小玉找你呢。”萧朗抬眼看柳无暇,他和唐妙中间隔着睡着的小蔷薇,可他微微前倾的身体脸上温柔的笑容都如刺一样让人不舒服。
唐妙心里有点乱,又看向柳无暇,却见他只温柔地笑着,目光清润柔和,没有半丝黯淡,不禁有些迷茫,眼前的柳无暇似乎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清雅俊逸文采斐然如流光一样清透的少年了。
他,似乎远比她要深邃,比她以为的要深沉。
她扔下柳条回头看了一眼萧朗,见他面色沉沉地看着柳无暇,目光中满是掩饰不住的敌意,忙道:“小玉在gān吗?”她起身往东间走去,见常叔站在门口看过来,招呼了一声。
常叔笑了笑,倾了倾身,见萧朗还在西间怕他做出什么冲动的事qíng,忙过去找他说去看看马。
直到夜里睡觉的时候,唐妙还在想着柳无暇那个深沉的目光,深邃幽静,像是浩瀚的大海,黑沉沉的无边无际。让她有一些害怕,又有一些期待,为之好奇,想知道,这样一个清雅如玉的人的深处,是不是也有另外一个灵魂,那个灵魂并不如他表面看起来那样优雅温和,甚至有点……她无法形容的感觉,如同一丝嗅过之后深深留恋的气息,却又不能一下将之辨明到底如何。
二姐不在,她不知道问谁,小玉自然比她还要懵懂。她开始发挥自己两世为人的经验,从农业科技栏目到到新闻联播,再到母亲热爱的八点档热播剧集,自己那些有对象儿的朋友,结果没有找到一个能跟柳无暇类似的人,也无法推断他这类人的感qíng轨迹。
从上一次去县里跟柳无暇的相处她就觉得有些……当时她不敢确定,又觉得柳无暇这样的人如何会看上她呢?再说周诺那么说完之后,柳无暇也没对她有什么表示,虽然对她比以往更好,可她总觉得是自己胡思乱想。只是今夜他的目光深沉悠远,像是蕴含着无限qíng意,他用眼睛告诉她,他的心声如何,让她不由自主地沉溺,心里乱糟糟的都是他深幽温润的目光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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