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话一句也不入玉清的耳,不过总归是个奉承的意思,便微微一笑,算是揭过。
崔大姑见玉清笑了,自以为把话圆了回来,松了口气,紧接着问道:“你捎信叫我去张家之前先过来一趟,不知何事?”
玉清听她提起正事,皱眉道:“不为别的,就是跟姑姑通个气,我知你素来规矩严正,不讲qíng面,只是别人家也就罢了,偏她刚定给我们家,你又是我荐去的,若是严厉了,恐人说还没过门,当婆婆的就如何如何了,总归不好听。”
崔大姑听了,不提这里头的束手束脚,只恭维道:“那张家的姑娘好造化,说起来使人去教养未过门的媳妇儿也是应当应分的,偏你是个慈悲人,舍不得媳妇儿吃苦。”
玉清受了这样的恭维,越发慈悲,道:“为人媳妇儿,传宗接代就是了,别的我也不指望她,何必还叫她受那个罪?”又道:“送姑姑的谢礼我叫人封好了,此去张家清清闲闲的住上几个月回来便是。”
崔大姑已是听明白了,点头一笑,在方家留宿一晚,次日,玉清才随便叫个婆子送她去张家。
以然一大早下山去船坞监察修补漕船,刚巧回来时迎头碰上,忙立在一旁问好,得知崔大姑是去张家,便要亲自去送。方家的婆子贪张家的赏钱,笑道:“这点子小事儿哪用得着少爷?老婆子去就是了。”
以然听了脸上一红道:“你送你的,我正要去看看张家少爷。”说着当先走了。
那婆子见少爷并没叫她回去,便依旧引着轿子跟在后头,到了方家,以然去书房见老爷,那婆子自去门房通传了带着崔大姑进去。
这崔大姑惯常出入富贵人家,亭台楼阁屋舍jīng致的也见的多了,并不往眼睛里去,径直跟着方家的婆子进了内院,才到廊下,就从正房出来两个打扮齐整的接了她们到厅里坐下,又端了茶花上来。
崔大姑接过饮了一口,拿眼睛扫了一圈屋里,见一应摆设都不如何华丽,也未见出奇,端看是个待客的地方,又看方才迎她进来的两个丫头,长的也都平常,只打扮的素净齐整,行动灵巧,上了茶便回去站了,静悄悄的一声不闻,倒是十分守规矩。
方家的婆子却有些着急,端着茶笑道:“烦姑娘给通传一声,就说教规矩的崔大姑到了。”
那丫头听了,笑语殷殷道:“二位稍坐,已跟太太禀报过了。”
果然,不多时,一个年纪稍长,穿海棠色小袄,豆青素折裙的大丫头进来笑道:“太太叫请崔大姑进去。”
守门的丫头听了回道:“知道了,芍药姐姐。”然后就回头一笑,方家婆子忙引着崔大姑随那大丫头出去,沿着台矶走了不多远,那叫芍药丫头便立住脚,打了帘子请客人进门。
崔大姑一进门只觉这屋里轩敞豁亮,比外头也不差什么,这见两边开窗上镶着大块的玻璃,心里一惊,顺着窗户四下看看,见满屋子的陈设摆件都是一水的huáng花梨木,高大厚重,虽不见富丽堂皇,却让人不敢轻言轻动,忙定了定神,目不斜视的向正前边看去,就见中堂案西边椅上坐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穿着松枝织锦锻的短袄,十样锦的八幅裙,膝上正搭着整皮的银狐手筒,下面一点鞋尖不露,脸庞白净,仪态端方,正在上首笑微微的望着他,崔大姑就知道这是张家夫人了,想着刚才进屋时的神色已经落到她眼睛里去,脸上倒有些不自在。
幸好那方家婆子赶上前来,笑道:“亲家太太,我们太太叫老婆子送崔大姑过来教姑娘规矩。”
崔大姑听她这话说的颠三倒四,又是亲家太太,又叫太太叫来教规矩,就拿眼睛觑张家太太神色,但见她听了只一笑,问那婆子道:“你们太太好?”说着就让丫头设坐,看茶。
崔大姑和那婆子一同坐了,那婆子就诌笑着回话道:“我们太太好,昨儿定亲来了好些人,别提多好了。”
姚氏听了又是一笑,道:“倒让你们跟着受累了。”
这方家的婆子进屋时还心怯,此时听亲家太太这样体恤下人,不由大感知音,又惦记着巴结好了讨些赏钱,便拿捏着亲家太太爱听的话,连比划带说的将昨日庄上的热闹兴旺好生描述了一番。
姚氏听笑微微的听着,等她说完了才回头道:“嬷嬷说了这么些话,去给嬷嬷端碗汤来润润。”
带她们进来的那个叫芍药的丫头听了,忙上前去扶了方家婆子往外走,边走边说:“厨下刚出的老鸭汤,我带嬷嬷去尝尝。”
那婆子还没明白过来就已经叫芍药领了出去,心里还糊涂着,不知哪句话没说对叫撵了出来,又有些可惜那赏银怕是没了。
那丫头带她去厨下,安排她用饭便自去,那婆子看着眼前的汤菜点心,想着赏银没了,在这找补回来也是一样,便放开肚皮吃了个碗gān碟子净,又灌了三四碗汤下去,正琢磨着要走,那丫头却又回转过来,左手拿了两串钱,右手拎着个荷包,笑道:“这两串钱嬷嬷回去得时候雇轿吧,这果子蜜饯是我们府里自制的,嬷嬷别嫌弃,拿回去给孙子孙女尝尝。”
这老婆子见了这意外之喜,腆着肚子感激不尽的接了过来,喜笑颜开的安步当车回去了,到家还不忘四处里宣扬张家太太如何待人和气,出手大方。
姚氏见那老嬷嬷走了,才笑着问崔大姑道:“素闻大姑家学渊源,不知作《女子规》的崔姑姑可是贵亲?”
那崔大姑听了张家太太听起这话,心中得意,脸上却纹丝不动,只道:“作《女子规》的正是家姑祖。”
姚氏听了就点点头,笑道:“女子著书立传名垂青史,贵亲也算是个巾帼不让须眉了。”
那崔大姑听了这话,回道:“家姑祖不过是将女子应守的规矩,应有的德行重新编辑撰辑录一番罢了,本朝以礼治天下,幸蒙太后赏识,才有这样的脸面。”
姚氏笑了笑,问道:“我听说崔氏一门从贵姑祖起代代为女官,大姑也曾进过宫吧?”
崔大姑gān笑了一声,道:“不曾。”
姚氏便不再问,只回头道:“去请姑娘来见见大姑。”
丫头领命去了,姚氏才又笑道:“我这个小闺女从小惯的不成样子,大姑正好帮我管教管教,只不知大姑都教些什么?”
崔大姑进门就见这张家太太不笑不说话,偏偏她却有些放不开,此时听见问,便要卖弄本领,只道:“女子本分,修德、修容、言辞、女红都能指点一二。”
姚氏听了一笑,道:“到底是圆山崔家的姑姑,样样都十分了得。我这小闺女自小也读过贵姑祖的《女子规》,知道女子品德以贞为本、言语辞领但求恰当这两样,只行动之间有些毛燥,女红什也不大用心,姑姑不如抽空多教教她这两样吧。”
崔大姑听张家太太这话,已知这家闺女娇养到什么程度,倒是玉清正好也叫她清清闲闲的住几个月,便点头答应下来。
正此时,就听丫头传报道:“姑娘到了。”
崔大姑就见掀开帘子走出来个身量苗条,眉眼开笑的小姑娘,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水红的斗篷,衬着雪白的脸庞,花苞似的,倒比上回见还高了些。
廷珑进门,一眼便看见母亲下首坐的崔大姑,一张脸无论是肤色还是表qíng都像是凝固的蜡,便垂了眼睫,走上前去行礼,道:“见过崔大姑。”
百转千回
廷珑上前行礼,崔大姑端坐受了,就有丫头上前来替姑娘退去斗篷,露出里头簇新的象牙织绵暗纹对襟小袄,雪青的百叠月华裙---这一身正合小姑娘穿着,显得脸庞娇嫩,体格匀净,只是衣料金贵,小姑娘家长的快,又做的合身,只怕再过冬就穿不得了,崔大姑冷眼看着她走去张家太太身边立住,那裙上掐的密密的褶,行动之间流动舒展,走路姿势还算动静有法,步幅却大了些。
姚氏因她从外头进来,等走到跟前先拉了她的手摸了摸,见热乎乎的,才笑道:“崔大姑你见过了,原来竟是作《女子规》的贤女崔姑姑的族亲,从今日起来家教导你规矩,你需用心学习,不可偷懒。”
廷珑听母亲说这崔大姑是作《女子规》的那个什么贤女的族亲,脸上就生出两分探究,一面含笑答应了,一面抬眼往对面看去——这《女子规》是本朝规范女子行为的一部合集,十分繁索,对女子一举一动都做了细致入微的规定,诸如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之类的行为规范也属一般,更有教女子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友爱丈夫妾室的详细条款。
当初识字时,姚氏挑着教过她几页就扔到一边,廷珑后来作为知识储备又读了一遍,感触颇深,不禁对五四运动有了更高的评价,而最让她百思不得期解的是,这书竟然是女人写的----一个人怎么会对自己这么苛刻?连睡个懒觉都明令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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