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看到了那屋门紧闭的房子,窗纸已破损,零落的被风刮得沙沙作响。
他凑到窗纸破dòng往内窥视。
好深的房子,家具尚存,都是些厚重的檀木家具。
忽然冷风袭来,他觉得毛骨悚然。
里面竟跟荒颓的外部截然不同,不但没有一个蛛网,桌椅更是隐隐反she着亮光,并无半点灰尘。好像一直在等待着什么人来到。
真是神秘而恐怖的地方,他连滚带爬,跌跌撞撞的逃跑了。
那之后再也没有转过进园的心思。
然而就在四年后,父亲带了一对母女回来,将她们安置在止园。
府中关于这对母女的传言很多,尤其是二娘、三娘那两房,更是把人家往狐狸jīng上面讲。
非尘四岁上头便没有了娘,倒也少听不少是非。
幼年丧母,反而养就了他个xing中的沉着冷静。
父亲一直器重他。
是以只带他一人入止园。
跟上次偷着进来时大不一样,庭院打扫得gāngān净净,花木扶疏,收拾得非常美观。
非尘跟在父亲后面,忆起上次偷着进入的qíng景,心中忐忑不安。
那天下着小雪。
父亲带着他在小径上迂回进入,小径上铺着一层雪粉,细细的泛着光,不经意地刺着眼。
走在前面的父亲突然止了步,恭敬地行礼:“小姐。”
被雪光耀花了眼的非尘怎么也看不清父亲行礼的对象,模糊印象中一个很小的女孩儿穿着厚厚的白色衣服坐在亭子里,看上去就跟白雪一个颜色。忽一阵风chuī过,园中梅瓣白雪纷纷而落,洒在各人身上。
非尘觉得自己身上也落了些,心中一阵迷惘。
那小女孩儿却对他们嫣然一笑,落落大方的说:“静叔叔,静哥哥,你们好。”
那是非尘第一次见到了大家口中所说的父亲的私生女儿,雪棠。
对方冰雪聪明,第一个照面就知道他是谁,而他竟然连人家的样子都没有看清楚。回来后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倒是那阵混了梅花的落雪,身上似乎还觉着那阵冷和香。
他觉得很迷惑,这个女孩儿就是自己的妹妹么?
然而随着日子过去,一晃数年,又是一年冬日。天降大雪,父亲多年缠绵的旧疾突然发作。那个大雪纷飞的寒夜,父亲将他独自唤到chuáng前。
他嘱咐他:“记住,雪棠是你的主子。我静家的人世代都是她的家奴,自你出生的那一天起,你的xing命就是她的了。从你听到我这番话这一刻起,到你命毕之时,你的儿子,你的后代,都必须为她誓死效忠。”
他无比惊愕。
这个冰雪般剔透的人儿竟不是他的妹妹,而是他的主人。
父亲撒手尘寰,但显然没有作出恰当的安排。
各房妻妾开始对两母女倾轧。
非尘人孤力单,所能做的事qíng只能是给她们送去节省下来的木炭,以及叮嘱厨房提供充足的饭食。
随即两母女被分开。
那迅速消瘦下去的女子,曾执着他的手,jiāo托他照顾雪棠,那个她和他共同的主人。那时她憔悴不堪的面色已预示着她将不久于人世,然而那炯炯如星的目光,却在那许久之后依然烧灼着他的心脏。
他对那冰雪一般剔透一般脆弱的人儿,说的却是关于将来美好的话语。比如在chūn暖花开的日子可以到城郊放风筝,可以在河水上放船灯。
然而那小人儿听毕,只会淡淡一笑:“我都明白的,静哥哥。”
她脸上有着跟这个年龄不符的凄凉和淡定,她轻声请求他:“静哥哥,我在这个世上已没有别的亲人,我可不可以把你当作我的大哥?”
他愕然的看着她,看懂了她晶莹眼眸内的凄惶和不安。
一股温柔而包容的qíng绪涨在胸臆里,他想也不想的点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当你一辈子的大哥。”
他是真的那么想的,只要能够守护着他,就如守护一朵花开,只要能看到芳华绽放的刹那,便会觉得是这一生的幸福。
人的一辈子太漫长,他常常觉得自己只要做一件事就够了。
而这件事就是去爱护她,守候她,看她长大。
挑战很快bī到面前。
当他经过二娘房间无意中听到朝廷搜捕钱主弱女,她们开始怀疑雪棠的身份,想报告官府时,他便已知道,安宁的生活从此结束了。
他马上去找雪棠名义上的“母亲”。
到了才知道,那个女子躺在chuáng上已经三天,病骨支离,奄奄一息。
她病得如此重,竟无人告知他和雪棠。
然而她却从他一脸惊色中猜到危机发生,三言两语间套出事qíng始末,当下一脸凝重的请他带着雪棠出逃。
她郑重的神qíng不似在托付一个才十四岁的少年。
他有片刻犹豫,她的重病。
她只笑说不碍事。
她甚至qiáng撑起病体送他至后院。
然而在经过院中那口水井时,她忽然说,你要记住你的承诺。
他一惊回身,只见到她白色的裙角在井栏上一拖而没,井内传来沉沉的水声,重重击中他的心脏。
一个女子,以她的死亡彰显了她的忠烈与无畏,照亮了他即将要走的道路。
他自此真正懂得了父亲临终前对他所说的话,有些东西比xing命更重要。
他带着雪棠连夜逃出静府。
他不敢告诉她关于她“母亲”的死讯,只说她留在府中养病。
沿路逃亡。
她却不断追问“母亲”的消息。
他终不忍瞒她,将事实告知她。
结果她是那么绝望,绝望得失去了求生的意志。
他记得自己怎样qiáng忍着热泪去撬开她紧咬的牙关,试图qiáng喂她稀粥时,她是怎样愤怒的一口咬在他手臂上,用尽了她所有最后的力气。
崎岖前路步步维艰。
宿在破庙却因火堆燃着稻糙而失去了所有的衣物和盘缠。
经过村镇时,因为乞丐争抢雪棠腕上的玉镯而将她推入尚未结冰的河流。
雪棠救出后便即发起高烧,神智昏迷。
那个沉寂的长夜,他绝望的抱着她渐渐僵冷的身体,觉得灵魂和生机从自己的躯体内一点一滴的抽去。
世间的万事万物他都已不想再看,不想再听,都于他毫无意义。
如果可以,他愿意将自己身上的热血全注入她的体内,然而她依旧一点点的冷下去。到了后来他终于解开衣襟,用自己的躯体去温热着她,试图唤醒她身上最后的生机。
然后到了临近天亮那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尖叫。
当他看到那清亮晶莹的眼眸再度映出自己的影子时,狂喜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膛,只觉得世间又骤然充满了生气。
然而她却似乎忘掉了所有的事qíng。
她待他又凶又厌恶,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无行之人。
但他全都不在乎。
只要她还活着,别的他都不在乎。
忘记了过去也是一件好事,人世间的痛苦就是需要时间来抚平的,她能忘得这么快,证明了老天对她的眷顾。
只是她是那样想摆脱他,他终于大声表明,我是你的大哥啊!
然后他看到了那小女孩子眼眸内乍然闪过的惊喜,恍如锋利的薄刃一般在他心上一划而过,丝毫不觉得痛,只是凄恻的血液已经充满胸臆。
只要她不要离开自己,还容许自己守护在她身边,那么就做一辈子的大哥吧。
大病后的雪棠完全变了一个人,又或者,此刻才真正将她的潜力发挥出来。
她大胆得令人乍舌,有非常古怪的想法。
她把这个国家的事qíng全都忘掉,却在脑内另有一套生活规则。
她不似以前那般骄矜,口才胜于以往十倍。
她的想法老到又成熟,但行事却非常幼稚,总是很容易相信别人,总是被人骗。
她不像以前那样喜怒不形于色,她会为了一个包子而感动得眼泪盈盈。
……
她真的变了很多。
她变得比以前更为美丽夺目,常常会在不经意间就点亮他静谧眼底的一点炽烈。
那然后,他误会她为了钱财出卖自己,平生第一次愤而出手打了她,却如生生打碎了自己的心。
后来才知她竟被世间第一的琴师收为弟子。
那个人也看到了她身上绽放的光华吗?
他看着她脸上清晰的掌印,再次看到横隔在两人之间的深深鸿沟。
然而她却说,你要收我为徒,还得一并收了我大哥。
这句话救了他。
她并没放弃他,没有驱逐他。
她,留了他。
她真是个聪颖的女子,把自己的容貌遮掩起来,穿上了男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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