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杜微方丝毫不曾压低嗓门,陈澜在里头听得清清楚楚。官场中人往往习惯了以假面具示人,如杜微方这般当面直斥着实罕见,可是,细细一品,这其中那种提点关切的意味,却远胜过那些假惺惺的赞许客套。可还不等她再多想,就只听外头传来了杜微方的大嗓门。
“里头阳宁侯府的两位!寿礼也送过了,热闹也热闹过了,眼下天色不早,你们是不是也应该回去了?”
陈衍从小就是最受不得气的xing子,可今天在杜家见识了一把前所未有的奇观,刚刚更是跟着杜筝去瞧她写对联,等杜微方一回来,更亲耳听到自己心目中那两位最厉害的年长人士被杜微方训得哑口无言,这会儿听到外间那淡淡的声音,他不禁有些发怵,本能地拽了拽陈澜的袖子:“姐,咱们怎么办?”
“杜大人说得不错,咱们也该告辞了。”
陈澜这么说着,突然看到杜筝走上前来。却只见这个刚刚还因为自己那副对联挂了出去而兴奋得满脸通红的小丫头,这会儿却有些赧颜,竟是先屈膝行礼赔了个不是:“陈姐姐,陈哥哥,今天原是你们帮了大忙,可爹爹就是这么个脾气……”
“没事没事!”陈衍赶紧摇了摇手,又指着陈澜说,“主意是姐姐出的,字是你写的,我就是凑了凑热闹,没帮什么忙!”
看见陈衍这副做派,陈澜不觉莞尔,安慰了杜筝几句,便从隔仗右边门帘出去,恰好和站在那边的杨进周和罗旭打了个照面。这两位还是杜微方开口才知道阳宁侯府的人也来了,待到看见陈澜和陈衍出来,更是双双吃了一惊。只不过,有人显然没打算让他们就这么一直吃惊下去,冷眼旁观的杜微方发现两边显然是认得的,就重重咳嗽了一声。
“好了,你们一文一武正好送阳宁侯府这两位一程,免得路上遇着什么麻烦。”
罗旭自然是千肯万肯,而杨进周想到刚刚外头那光景,点点头之后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先生,若是外头的人还没走,瞧见咱们出来,会不会给您惹麻烦?”
“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什么麻烦的!”杜微方眼睛一瞪,又恼将了上来,“我杜铁嘴什么时候在乎过那些闲言碎语!再说了,你们一个是我名正言顺的弟子,一个勉qiáng算半个门生,这两个小家伙是夫人的晚辈,别人怎么说随他们去!再过一个多时辰就要夜禁了,东城离西城又远,你们留在这蹭饭不打紧,难道等夜禁了还要打着公gān或是府里的名义过关?”
尽管陈澜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是小家伙,可终究不敢违逆这位脾气独特的次辅,于是,四人便一同告退了离去。等到他们一走,卫夫人终于忍不住了,直接把杜微方请到西屋里头,又把女儿杜筝拉了进来,把之前那番qíng形事无巨细地说明了,然后遣开了杜筝才说道:“老爷,全哥和罗世子也就罢了,可您真不该对阳宁侯府的两个孩子这般生硬。”
杜微方却只是微微皱着眉头,完全没理会妻子的责怪,好一会儿才神qíng古怪地问道:“这么说,阳宁侯太夫人打算为刚刚那个小家伙向咱们家筝儿求亲?”
“是,可我还没答应……”
“唔,那就答应下来!”
见卫夫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qíng,杜微方便轻轻抓了抓自己下颌上那几根老鼠尾巴似的稀疏胡须,若有所思地说:“那对联虽然俗气了些,却是道尽了我这个人为人处事的做派,一个小姑娘能有如此见识,那小子必定是不差的。嗯,差人再打探一下那小子究竟怎么样,如果真是人好,那就尽快定下来。我这次入阁连宋一鸣都没料到,一时间人家还没那么快反应,再不定下,惦记她的人就更多了!可惜笙儿和竺儿的事都早就定下了,否则那丫头倒好……至于皇上那边,我自有主张,你不必担心!”
第191章相逢未嫁时,动心可有无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斜斜地洒入巷子里,虽不像白天烈日高悬那般炽热,但地上的暑气尚未褪去,依旧是酷热难当。起初挨着杜府门前胡同等候的人大多已经散去了,毕竟,豪门显宦家出来的人大多盛气,也不耐烦一直在大热天里被挡在门外,还得受人冷眼。也只有少数几个仍想碰碰运气的小官儿仍在胡同里头徘徊,只那大门口的对联实在过分刺人,于是他们不约而同都避开了目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紧闭的杜府门口突然有了动静。只见侧门dòng开,先是从里头出来了几个随从模样的汉子,紧跟着就是两个骑马年轻人,再接着则是一辆马车,后头又是一应亲随。看到这架势,那仅剩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顿时有人跟了上去。等跟着到了大街上,突然有人使劲一拍脑袋,又反身拦着了其他人。
“老兄,你这是gān什么?”
“那两个骑马的,你们不认识?”说话的人见别人满脸的莫名其妙,便嘿嘿冷笑了一声,“还以为杜铁嘴如何的不讲qíng面,如何的不附权贵,结果还不是和别人一样!那里头一个是威国公世子,一个是刚刚在落马河夺了大捷的天策卫指挥使杨进周,两位新贵都上了他家里,他倒是好好待了,别的一个不理,好好,这就是宰相气度!”
后头别人怎么说,陈澜这一行自然没一个在乎。不得不说,今次去杜学士府,陈家姊弟和罗旭杨进周各有各的打算,可到头来却经历了一场谁都没想到的变故。哪怕是最懵懵懂懂的陈衍,这会儿也老老实实坐在那儿,可那眼神呆呆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想心事。
陈澜轻轻把窗帘拉开一角,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已经很少有路人的大街。见到路人不少都注意着他们这一行人,她想了一想,就开口对一旁跟出来的红螺吩咐了一声。红螺立时将车门打开一条fèng,对前边的杨进周和罗旭说道:“杨大人,罗世子,我家小姐说,这就快到皇墙北大街了,离着宜园和杨府都不远,咱们带的护卫亲随也够了,二位就不用再送了!”
宜园陈澜去过,杨府陈澜曾经打发田妈妈去送过信,因而知道两家就在皇墙北大街的西东两边而已。只这话一出,罗旭就先笑道:“就是几步路而已,于我来说不妨事。倒是杨兄住在南居贤坊门楼胡同,再过一条街就到了,不若杨兄先回家去,我顺路送一程就好。”
杨进周看了看那只露出一条狭fèng的车门,又看了看虽说尚未完全昏暗,却已经少有人走过的大街,便摇了摇头说:“眼下就快入夜,路上人也少了,最怕便是有宵小之流。再者,前次光天化日行刺东昌侯车驾的事还不远,还是多加小心的好,等送过新开道街也不迟。”
尽管罗旭很想杨进周先回去,自己也好多个说话的机会,可人家一定要送,他自然也就没什么二话了。只红螺听了之后关好车门对陈澜说了,她也就点了点头,可往后头靠了靠想要闭目养神的时候,她不知不觉又想起了武贤妃提过的赐婚。
前世里她是无瑕动心,这一世却是不敢动心,在这个女人全然处于弱势的时代里,她就算动了心又能如何?外头的两人全都是一时俊杰,那些倾心和帮忙她不是不感动,不是不动心,可她却始终保持着距离。就是信赖她如朱氏,若考虑她的婚姻大事,这两人都是决计排除在外的,而她能影响朱氏关于婚事决定的可能xing也微乎其微,更不用提皇帝了!
就在这一行人过了北安门不多久,另一行人却刚从北安门出来。为首的那个虽是一身素服,眉宇间却带着几分戾色。在宫中守孝多日,不能食ròu不能饮酒更不能近女色,他自然就有些忍不得了,今次出来还是寻了个好借口,因而此时见几个在皇墙跟下等着的随从牵马上前行礼,他连话也懒得说,径直弯腰就准备上轿。
“殿下。”一个亲随却在这个时候凑近了来,低声说道,“小的刚刚瞧见天策卫杨指挥和罗世子一块从这边过去,中间还护着一辆马车,看那纹饰,当是阳宁侯府的车。”
淮王一下子停住了脚步,随即挺直了腰。寻思了一阵子,他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随即恶狠狠地说:“看到了还在这儿杵着?给我追上去瞧瞧究竟怎么回事,看明白了回来报我!”
等到那亲随连声答应后一阵风似的上马跑了,淮王方才二话不说低头上轿。及至这八抬大轿晃晃悠悠起了前行,轿子中的他方才一下子捏紧了扶手,随即抬起手重重要拍,最后却又放下了。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的眼神中闪烁着某种不寒而栗的神采,随即就低低笑了起来,只那笑声中却并无几分喜色,反而是yīn恻恻的。
杨进周倒也是说到做到,一上新开道街,各条胡同中就比起头东城那边亮堂多了,他就预备告辞回去。毕竟,西城多勋臣贵戚,自比寻常京官有钱,挂几盏气死风灯总不在话下,西城兵马司的巡行也比其他地方更严密些。而他到了车前辞别时,最初只是几句寻常客套话,可临到末了,他沉吟片刻,忍不住又加了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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