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旭没料想皇帝竟然当着父亲的面把放dàng不羁四个字说出来了,顿时大为尴尬,可听到后来的赞许之词,他方才醒悟过来,连忙躬身道:“臣也是做了此事之后,方才知道纸上谈兵容易,做实事却难,如今想到那篇策论便觉汗颜。多谢皇上将会试和殿试卷子一并赐予,臣方才知道自己的真实斤两,不敢当皇上赏赐。”
“恃才傲物的不过是庸才,这天下最难得的便是一颗自省的心,这话是太祖皇帝说过的,朕送给你,别忘了时时自勉!至于赏赐……”皇帝看了一眼罗明远,脸上笑意更深了些,“金银绸缎那些俗物,你家里应有尽有,朕知道你爱书画,便赐你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推辞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的罗旭一时大喜,几乎不假思索地跪了下去:“臣谢皇上!”
罗明远压根来不及说什么,就看到罗旭开口拜谢了,顿时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挣扎着想替皇帝谢恩时,却看到皇帝摆了摆手,这才只是欠了欠身。而罗旭得了吩咐起身之后,脸上尽是掩不住的喜色,若不是在宫里,他几乎都能笑出声来。
宫中内府有的是这样的珍藏,大多都是历朝皇帝收来的好东西,而皇帝对书画之类的爱好只是平平,因此他丝毫没有慷别人之慨的自觉,又笑道:“这只是其一。其二,你虽为世子,但如今既然已经是进士,虽不曾馆选,但也应该授官了。杜微方昨日还想朕抱怨过,说是文渊阁的几个中书文藻华丽实gān不足,你先过去给他打几天下手,算是机宜文字行走。”
这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罗旭顿时大吃一惊。要说官职高吧,只是行走,甚至算不上署职,连官品都没有,于他这个二甲传胪自然不高;可要说低……有哪个进士不是在翰林院磨练个三年五载十年八年,方才能离部阁更进一步的?更何况,他还有些自知之明,自己这个威国公世子的名头摆在那里,不是那么容易能让文官认可的!
“怎么,你不乐意?”
“乐意,乐意,臣拜谢圣恩!”
这会儿多想无益,罗旭只得再一次谢恩。接下来就没有那么拘束了,皇帝闲谈了些大大小小的事务,口气轻松得很,罗旭和罗明远起初还是小心翼翼,渐渐就放得开了——毕竟,一个是从底层爬上来的国公,一个是在市井厮混出来的进士,都不是那等时刻拘礼的士大夫。临到末了,罗明远甚至还当着皇帝的面抱怨了一下罗旭这个儿子不听管教,婚事至今没个着落,结果素来在家和父亲顶牛惯了的罗旭张了张嘴,随即就在那警告的眼神下低了头。
“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他这般出色的俊杰,只怕媒人早就踏破门槛了,只是眼界高瞧不上罢了。”皇帝微微笑了笑,随即就仿佛若无其事地说,“既如此,朕到时候给他做个媒就是。他这样的新科进士,又高居二甲传胪,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抢着要呢!”
有了这句话,罗明远自然是千恩万谢,而罗旭哪里敢说什么。及至父子俩从乾清宫出来,罗明远才要教训儿子两句,罗旭就说出了刚刚端福宫罗贵妃使人转达的消息,一时间,罗明远的眉头立时皱成了一个大疙瘩,但很快就舒展了开来。
“不用理会这个,你姑姑对鲁王太过着紧,却不知道好好的孩子给她惯坏了!”
这边厢父子俩离去,那边厢皇帝站在空空dàngdàng的御书房中,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他最初让罗旭去参加会试,不过是偶尔起意,却不想人着实有些本事。可如今既是中了进士,要为那些士大夫接受却难。既如此,一门亲事便是最合适不过了。
原来的吏部尚书已经老朽不堪,却还占着位子,不如借着如今的势头搬开。倒是吏部侍郎张文翰年富力qiáng,据闻家教也很不错,独女更是出众得很。
罗明远父子俩出宫回到家里,罗旭就从心腹小厮那里得到了那个让他几乎浑身僵硬的消息。他几乎完全忘了别的事,一阵风似的扎回了自己的畅心居,又咆哮着把所有丫头都赶出了屋子,最后方才呆呆地坐在书桌前。那份刚刚曾经让他欣喜若狂的《快雪时晴帖》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却不能吸引他的半分目光。
今天皇帝这边厢提了要给他做大媒,那边厢却是赐婚陈澜,究其原因自然不单单是因为那位阳宁侯太夫人在老旧勋贵当中的作用,而且在乾清宫的那句调侃方才是最要紧的。尽管明白这深层的原因,尽管已经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可是,这却丝毫不能打消他心头的挫败。如果借酒消愁能管用,他恨不得此时醉个七七四十九天。
“大少爷,大少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了蓝妈妈极力压低的叫唤声,满心不耐烦的他大喝了一声进来,不多时,蓝妈妈方才急急进了门,三两步上了书桌前,却还四下里看了一眼。
“大少爷,宫中传来急信,说是鲁王殿下的状况很不好,夫人已经进宫去了!还有,听说……听说吴王在西苑翠云殿……”
第197章喜庆,夫家
勋贵分公侯伯三等,按照楚朝初年的惯例,但凡生前功勋尚可,又不曾犯过什么大错的,故去之后朝廷都会按例追赠一级。但如此一来,国公追赠往往都得封王才行,久而久之,这追赠就变成了仅及生前有大功的臣子。便如同已故的阳宁侯陈永,家中上下虽都称一声老侯爷,可追封却是敬国公。
领了旨意,众人已经全都起了身,只朱氏和陈瑛这样喜欢琢磨的聪明人,才会咀嚼那字里行间的意思。其中,这敬国公三个字自然让两人感慨万千。然而,一个是欣慰于皇帝终究对陈澜心存爱护,因而只提是敬国公孙女,却不提陈澜还有一个当年被免去勋卫,又失去承袭爵位资格的父亲,正是天大的恩德;一个是惊心于皇帝于如此细枝末节亦不曾马虎,竟给陈澜做足了体面。于是,当陈玖送了曲永出去时,偌大的福瑞堂正厅便安静了下来,眼睛全都瞄着香案上的那一卷御旨。
心不在焉的陈澜根本没注意那些投到自己脸上的刺人目光,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青砖。她早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即便如此,面对这么一件对女子来说最大的大事,她内心深处仍不免有几许患得患失。如今尘埃落定,她却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如释重负,还是不知所措。
尽管陈澜早说过让陈衍不要管赐婚之事,可陈衍心中毕竟挂着一块一块大石头。在他心目中,师兄罗旭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可杨进周也是不错的人,若是两人之外的其他人选,他少不得要竭尽全力把人的底细打探清楚,决不能让姐姐吃了亏去。现如今皇帝竟是将陈澜赐婚杨进周,他暗自也为罗旭惋惜了好一阵子,可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因而,觉得陈澜似乎有些走神,又听到几个长辈们商议了一阵子就说散了,他连忙轻轻扯了扯陈澜的袖子,低声叫道:“姐,姐!”
陈澜一个激灵惊醒过来,这才发现三叔陈瑛已经走得不见踪影,其他人也已经陆续往外头走,连忙抬头看向了朱氏。见老太太笑着向自己招手,她便拉着陈衍过去,又小心翼翼和其一左一右把人搀扶了起来。出了摆着冰盆的福瑞堂,夏日的暑气一下子就迎面扑来,即便是早有下人往青石地上浇了一桶一桶的井水,仍是免不了热气蒸腾。
扶着朱氏上了凉轿,见郑妈妈赖妈妈几个都簇拥了跟着服侍,陈澜便自然而然退后了几步,结果却看到一众丫头都围了上来。绿萼玉芍自是笑吟吟地屈膝行礼恭喜,其他的也是乱糟糟地说吉祥话讨喜钱。面对这光景,她无奈地一笑,正打算让红螺来应付,一旁的陈衍早抢在了前头。
“贺喜的我代姐姐收了,这讨喜钱却还早呢!等真到了那大喜的一天,我少不了赏你们!”
“四少爷别忘了,还有您日后的那一份喜钱!”
陈衍原本还昂首挺胸,可一提到自己的婚事,他那脸色倏然一变,一下子想到了明日还要去杜学士府。他对于杜筝倒是颇有好感,可对于杜微方那xing子可就有些发怵了。人家连罗旭和杨进周都是说骂就骂一点qíng面不给,他要是一个应对不好,岂不是要被批得狗血淋头?想到这里,他没好气地瞪了那说话的丫头一眼,拖着陈澜就匆匆追上了前头的凉轿。
进了二门,见前后人都还远,陈衍方才对陈澜问道:“姐,你不高兴?”
“哪有不高兴……”见陈衍盯着自己瞧,仿佛自己脸上有花似的,陈澜不禁有些无可奈何,当即在小家伙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小小年纪别想这么多,只是一直以来提着的心思突然放下,如今有些无所适从罢了。”
“想来也是,杨大哥毕竟是咱们都见过的,人好,又是大英雄,也配得上姐姐。”
对于陈衍这种英雄美人的论调,陈澜不禁莞尔,嗔了两句就索xing再不理他,只顾自己埋头往里走。等到过了蓼香院穿堂,凉轿在正房门口停下,她少不得上前搀扶着朱氏下地,却发现老太太的脸上虽仍是欢欢喜喜,反而有些说不出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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