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她打算找个由头再去见见梁老太太时,空中突然飘来了一阵乐声,竟又是古琴。她最初只以为是哪家小姐gān脆把争奇斗艳发展到了琴棋书画上,可仔细瞅瞅在场的千金们一个不少,立时明白并不是这么一回事。而且,这会儿已经有夫人抢在了前头,竟是语气刻薄地嗤笑道:“哟,这是哪家的女眷,人不露面却在背后弹起了古琴?这是《高山流水》吧,与其弹这样曲高和寡的调子,还不如来一曲《凤求凰》呢。”
梁太太听了这话,脸上自然是露出了深深的懊恼之色,忙冲着旁边的丫头吩咐了一句。等到人走了,她方才gān笑道:“想来是哪个小丫头正在收拾沅儿的琴具,咱们继续赏咱们的。”
话虽如此说,那古琴声却久久没有停歇,到高cháo动人之处,就连几个自幼学琴的千金都不得不承认,那其中每一个细节都比自己演绎得jīng彩动人。至于那些夫人太太们,脸色则是从青色变成了红色,从红色变成了白色,每个人都在心底斥骂着这突然莫名其妙冒出来抢夺注意力的人。直到之前那红衣丫头匆匆忙忙又跑了进来,方才有人皮笑ròu不笑地哼了一声。
“怎么人都回来了,这古琴还在继续?哪位姑娘这么不懂事?”
那丫头仿佛没听见这话似的,冲着梁太太屈膝行礼道:“太太,奴婢已经去瞧过了,弹琴的不是咱们家里的人,是老爷的一位好友。那位老爷在弹琴,咱们老爷在应和打拍子!”
此话一出,陈澜见刚刚那一张张或讥诮或嘲讽的脸都变成了猪肝色,随即就仿佛是遮掩补救似的,一个个高声说起了其他话,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热闹,不觉好笑。得了这空子,她立时抽身离开了那大队人马,只站了一站就突然想起了一事,当即伸手招了那丫头过来,因问道:“你刚刚说那边弹琴的是你家老爷的友人,不知道姓甚名谁?以前可曾弹过琴?”
“奴婢不晓得。”那丫头大大方方地屈了屈膝,直起身之后就低头答道,“奴婢只知道这位先生三天前来求见的老爷,老爷一见就立即把他留了下来,成天到晚都在那边院子谈天说地,可弹琴却还是今天头一次。”
“头一次么……”陈澜微微一沉吟,旋即就冲着这丫头颔首笑道,“早听说梁老爷文名卓著,若是今日过府而不见,难免说不过去。你去对你家太太言语一声,若是可以,我便到那儿去见一见梁老爷。”
“夫人言重了。”那丫头冲着梁太太的方向看了看,见几位夫人正簇拥着她说话,原本要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寻思片刻就笑道,“看奴婢这记xing,老太太和太太都说了,夫人到咱们家不必把自己当成客人,想去哪都行。这会儿夫人那边大约抽不出空,若是夫人不嫌弃,奴婢引您去见老爷如何?”
梁家那婆媳俩陈澜瞧着都只寻常,此时这机敏灵巧的丫头却让陈澜不禁刮目相看,当即点头笑道:“也好,就是你了。不用对别人说了,咱们悄悄过去。”
陈澜带上柳姑姑和长镝红缨,随着这红衣丫头出了侧门。顺着青石路一路过去,就只撞见了两三个仆妇,而她们的反应几乎都是一色低头垂手,竟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面对这一幕,联想到那边应付乏力的梁太太,陈澜冷不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跟的是你家太太?”
“奴婢叫虹霓。”红衣丫头侧了侧身子,这才继续往前走,“奴婢原是跟着大小姐的。大小姐此次上京是要进宫,只能带一个婢女,就把奴婢留下了伺候太太。”
是未来荆王妃梁氏的丫头?
陈澜暗自纳罕,随即便再也没有多问。眼看来到东边一处小跨院的时候,她就只见虹霓疾步跑过去,须臾那门口的小厮就钻进其中不见了,不消一会儿,里间就有了动静,竟是一前一后两个人迎将了出来。前头那人头戴四角方巾,身穿紫花细布袍,看着颇为朴素。而后头的那个矮前头一人半个头,两鬓斑白,少说也有五六十,然而,那寻寻常常的一件苏州青布直裰,却是一丝褶皱也无,显得异常挺括,再加上那和煦的笑容,整个人看上去竟都显得年轻了起来。
第366章国之将来,子息之望
“海宁县主。”
走在前头的正是梁府主人梁文。此时他走上前,自然从容地拱手行过礼,随即便慡朗地笑道:“刚刚毕兄就对我说过,县主一听这曲古琴必定会来,我还说他自chuī自擂,结果真是被他料中了!想来也是他东躲西藏,让县主一阵好找,又不让我派人上偶园送信,我也拿他没办法。”
“你以为老夫愿意躲到你这儿来?你那一手臭棋,让你三个子都难下,这三天你以为我过得很有乐子么?”毕先生似笑非笑地横了梁文一眼,这才冲着陈澜颔首道,“我早就接到了京城的信,知道县主要来,只变故乍起,于是遣散家仆之后,就设法婉转躲到了梁家来。之所以在小桃源那边没留下任何信息,今日又故弄玄虚,确实是我的不是。”
此时此刻,陈澜只觉得梁文这位梁家主人和梁老太太起头对她的形容完全不同,非但没有什么官场乏力的木讷书呆子气,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豁达。至于同样六十开外的毕先生,单看外表仿佛是一个极其注重细节的人,可此时此刻说话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犀利。
“我也是闻听古琴之声灵机一动,但没想到竟真的是毕先生。”陈澜想起数日前大明寺中近乎相同的一招,面上就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只因在大明寺那一回,骏儿对我说,是爷爷让他每日午时之前在平山堂之后弹奏古琴,所以如今我一听到乐声就难免生出他念。只不过,同样一招用两遍,毕先生您还真是别出心裁。”
“哈,没错没错,确实别出心裁!毕兄,想不到你也有这一天!”
梁文哈哈大笑,随即看着一旁低头一动不动恍若未闻的虹霓说道:“我和毕先生陪海宁县主入内说话,你在外头看守,无论是谁都不许进来,纵使老太太和太太也是一样。”
“是,老爷放心。”
陈澜见毕先生只是微微一笑,仿佛并不以自己的反击为忤,她自是也就按住了话头,只在梁文吩咐虹霓时忍不住瞥过去了一眼,这才随着梁文和毕先生进了院门。而落在最后头的长镝红缨则是在跨过院门之后就站着不动了,唯独柳姑姑冲两人使了个眼色之后匆匆跟上。
“听县主刚刚这么说,想来是见着我家孙儿了?”
屋子里,得到了陈澜的肯定答复,毕先生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年纪虽小,却是有些主见的人,若是什么都不吩咐,只怕他一个人在那儿呆不住,所以我只好嘱咐他此事,让他能捱过最初几日,倒不是真的指望他能遇见县主你这贵人。其实,要不是尊夫杨大人以雷霆万钧之势掌了江都卫,昨日开始,江都卫入城戒严,扬州地面不复从前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乱象;要不是扬州城上至世家名门,下至商贾地头蛇,都在寻我这么个大活人,没人敢贸然行事;哪怕是在梁家,我也未必会出来见县主你,否则兴许带累了梁老弟。”
“毕先生,您的意思是……”
陈澜并不知道杨进周转眼间就已经拿住了江都卫,这满城戒严就是他的手笔,此时正惊诧间听到下半截,终于是有些糊涂了起来,不禁皱着眉头问了一句。见梁文笑着站起身,拱了拱手竟是转身出屋去了,她那捏着那钧窑盖碗盖子的手不知不觉停在了那里。下一刻,毕先生就也离座而起,却是背着手走到窗边,老半晌才突然叹了一口气。
“县主应当听说过,当年安国长公主曾经和驸马在宁波府呆了很长时间,花费了很大力气方才整饬了市舶司。”
“这个我听娘说过。”
“太祖年间,驱鞑虏于漠北,建帝都于昔日元大都,旋即边境频频击敌,开海贸于沿海各市舶司,建水军船队于福建广东浙江,造工坊于江南。那个时代,真的是如今君臣文武难以想象的年代。而现在,除了火pào火铳这样的兵器,最好的玻璃反而是从海外运来,民间几乎忘了,早年我们的船队曾经将一面面玻璃镜子卖到西洋东洋,换回大笔银钱……只是,工坊没有了,水军船队没有了,但并不是我们大楚没有,其他地方就都没有!”
此时此刻,陈澜终于货真价实倒吸一口凉气,本能地出口问道:“先生您是说,那些工坊,那些船队……并不是完全被毁弃或者废弃,而是……而是去了海外?”
“是去了海外,所以说,那些打着什么俄罗斯乃至南洋西洋东洋之类名头的东西,许多都是当年旧裔造出来的,大多数经由江南卖到了天下的豪富显贵之家,然后大把的本国货物装了回去。甚至在十年前,从外头运来的棉布,因价钱便宜,一度曾经挤得大名鼎鼎的松江布卖不出去。安国长公主下江南之后,曾经奉命亲自在刘家港秘密监造大船,紧跟着杨帆去了琉球。那一次,我是随船去的,光是带回来的人和东西,整整二十艘六桅大船几乎装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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