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习惯了。”杨进周苦笑一声,可等到陈澜把头靠在了他的胳膊上,他那苦笑立刻变成了温柔的微笑,“不过总算是没白来,若真是如解签的所说,接下来你自然会顺顺当当,再不用担心那有的没的。”
“我也希望如此。可你没听见罗世子说的话么?要是算上曾经那些磨折,这卦象自然是否极泰来;要是将来这段日子是先凶后吉,那还得有好一阵子不得太平……”话还没说完,她就发现一只手突然抬起了她的下巴,紧跟着唇上就落下了一个火热的烙印。
“别说这些丧气话,先凶后吉也是吉!我们那么多大风大làng都过来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说得容易……话说回来,你怎么不也去求一支签?”
“说来你也许不信,从小到大,不是没人给我批过命,但从来都是下下签或是大凶。”杨进周见身旁突然没了声息,连忙解释道,“说着玩玩罢了,小时候有个有名的张铁嘴有说我命短容易夭折;长大了军里一个厮混的神棍有说我不宜沙场,立马就有血光之灾;等到回京的时候,还有算卦的说我是扶不起的穷酸命……总而言之,连娘也说,我和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犯冲。久而久之,我就不信了。只是,为了你,我可以勉为其难信一信。”
“算了算了,不信也好信也好,只要都平平安安就成。”
……
入夜的真定府街头亦是肃静了下来。一来有宵禁在,二来如今已经是入冬,眼看就要烧炕的时节,这大晚上自然没几个人愿意在外头闲逛。东门和隆兴寺只隔一条街的大兴街上,隆兴客栈的伙计们也已经开始下门板,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铺面袭来,两个年轻力壮的伙计也忍不住搓着手加快了动作。因而,等到一阵马蹄声从街口传来的时候,正挪移着最后一块门板的伙计顿时伸出了脑袋去,见人在自家门口停下,这才互相对视了一眼。
“客官这是要打尖,还是过夜?”年长些的伙计一边说就一边跨过门槛出了门,打量着这一行三个人,脸上很快就露出了几许歉意,“这要是过夜,小店只剩下了一间房,怕是不够。往日都是空房极多的,只东边院子给一位带着家眷的老爷包了。”
“我是来访友的。”见那伙计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马上的罗旭一个挺身利落地跃下马背,把缰绳丢了给随行的亲卫,这才拍了拍手道,“就是你说的那位包了东院的老爷。我知道眼下已经是大晚上,你们大约是打烊了,这样,在一楼收拾些地方出来让我的两个从人坐一坐,烫上两壶酒,再预备些猪头ròu之类的下酒菜,其余的就不用你们伺候了。”
那伙计正要说话,见迎面一样东西丢过来,慌忙伸手一招,待收回来捏了捏,又掂着分量至少有二两,他立时露出了深深的喜色,满脸堆笑地侧身把罗旭让进了屋子,随即又冲另一个满脸不qíng愿的小伙计努了努嘴,见人始终不肯挪窝,他便上去没好气地在那脑袋上一拍,又低喝道:“这不知道是附近哪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否则哪能宵禁的时候还在街上走?殷勤些,人家随便打赏一两个就抵得上咱们一个月的工钱了!”
罗旭自然不会在意两个伙计在那嘀嘀咕咕。略站了一站,四下里打量了一番这大堂的光景,见虽说地方不大,但胜在整洁有序,倒是能明白杨进周为何选择住在这里。等那年长伙计迎上前来引路,到了东院就举着烛台敲门吆喝,不消一会儿,就有人打开了门。人虽面生,可一打量他就二话不说把他让进了院子。
等进了正房,罗旭就笑呵呵地冲起身相迎的杨进周和陈澜拱了拱手道:“叔全,嫂夫人,我如约而来了。”
“都是宵禁的时辰了,我还以为你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还真来了。”
杨进周亦是颔首打了个招呼,可听到一旁陈澜这么说了一句,他自然能听出其中的几许微嗔来,于是少不得又看了罗旭几眼。见其尴尬地嘿然一笑,随即便坐下了身,他心念一动,落座之后便问道:“怎么,纪曦还真是身怀要务,需得连夜造访?”
“大晚上还来打搅你们,我也知道唐突,可既然遇上了你们,总不能装成没看见。”罗旭瞅着柳姑姑上茶之后离去,等到那门帘落下,他才一摊手无可奈何地说,“我早就知道你们要回京了,只可惜之前领了往近畿巡查学宫的差事,所以这才想着回头再见一见你们。这在京城无数双眼睛盯着,说什么都不方便,索xing还是这时候来最好。呃,咱们不是外人,我也不拐弯抹角,我父亲要再次远镇云南的事,两位应该知道了。”
“是听说过。”杨进周点了点头,一旁的陈澜则是没有贸然发问。
“因为辽东这一仗打完,镇东侯极可能要回京。他久镇奴儿gān都司,战功不下父亲,京城里留两位这样曾经镇守一方的名将,未免大材小用,再加上麓川那儿,缅甸叛军蠢蠢yù动,所以只有父亲再次过去,方才能保得那块地和云南平安。”说到这里,罗旭就顿了一顿,随即耸耸肩道,“当然,这是场面上的理由。去了一趟江南,荆王党不荆王党,这横竖圣上心里自有公断,但我把有些人得罪海了却是事实。所以,把父亲踢出京城,忖度着我这个威国公世子做事就少了后援,想来别人是这么打算的。”
“可你如今所做的事qíng,不还是在狠狠得罪人?”
陈澜冷不丁cha得这么一句话,让罗旭一下子笑开了。他大有深意地看了看杨进周,这才眯着眼睛笑道:“我从小到大,在京里就是别人敬而远之的人,反倒是痛恨家里声势大涨之后那些贴上来的货色。所以,得罪人我是不怕的,罗家根基浅薄,乃是皇上一手提拔,本来就是孤臣。至于镇东侯,说是世袭百多年的侯爵,可长年在奴儿gān,可不也是孤臣?就连荆王也是,母族微末,妻族不显。相形之下,倒是叔全你算是亲友众多。”
杨进周神色微动,侧头瞧了一眼陈澜,见其垂下眼睑,一时看不出眼神如何,他就不以为然地说道:“那些亲戚都是没有什么jiāoqíng的,不值一提。”
“叔全你别和我装糊涂,你的父族已经给皇上削得七零八落了,母族江家虽说在江南有些根基,可在这北地却根本算不上号,可是,你的妻族,在京城可是数得上的名门。”说到这里,他就掰着手指头数道,“阳宁侯府如今的主人阳宁侯陈瑛固然是和你们不和,可是,如今的当家赫然仍是那位太夫人;安国长公主是嫂夫人的义母,陈小弟的师傅;而杜阁老和我那岳父不同,人虽崖岸高峻,可兜来转去都是当的京官,总有一批同年同乡同僚。”
话说到这个份上,很多东西都已经撕掳了开来,罗旭看着这一对夫妻俩,沉吟了片刻就认认真真地说:“所以,自打我和萧世子先后回京,晋王身边的人就不曾再试图拉拢过我们,想来他们也知道所谓的荆王党不过是chuī给外人听的,咱们两家从根子上便是皇党。但你不同,荆王殿下那人暂且不去说他,其他人定然会不遗余力想各种法子笼络你,哪怕是在江南大败亏输的某些人,也会从叔全入手。尤其是嫂夫人,须知你是居中串起的那个人。”
陈澜不是第一天认识罗旭,自然知道他不是那种危言耸听的人。细细一思量,这话语中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警醒。然而,罗旭仿佛是生怕话点得不够,竟是突然站起身来,来来回回走了两步,继而就停下步子转过身来。
“而且,韩国公说是素来低调,但至今仍是京营的三大坐营勋贵之一,入主中军都督府更是呼声最高。他虽是已故晋王妃的父亲,可因为王妃的事qíng不无心结,哪怕对当初促成婚事的阳宁侯太夫人颇有不满,但我听说,晋王妃去世之前,曾经向家里送了一封信,言道是曾受你之助良多。而且之后长公主把小郡主接到身边,韩国公想来也大舒一口气。你但有所求,他也是会答应的。从这点来说,哪怕晋王如今是摆出了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样子,但只要想起王妃去世的事,想来也会悔恨jiāo加。要知道,王妃若是还在,起的作用和夫人你无异。”
这一番长谈至此,陈澜已经是豁然开朗。她虽是天xing敏锐聪颖,但终究和罗旭这样成日里浸yín在朝堂之中,天赋极高才华横溢的男子不同。而杨进周更是听得极其专注,末了等罗旭说完,他竟是起身冲罗旭长身一揖。
“喂喂,叔全你这是gān什么!”罗旭嚷嚷了一句正要上前扶人,可一转眼就看见陈澜竟也站起身冲自己裣衽施礼,他这下顿时手忙脚乱,“我说你们俩也太见外了,我是什么人,你们用得着这么客气么?”
“就是至亲好友,该谢的时候也总要说谢的!”陈澜笑意盈盈起身,见托着杨进周手的罗旭看着自己满脸怔忡,她便低下头说,“更何况,这些大处我们原本就尚未看清,有你这点醒,就能避免犯错,更能少被人算计些,说一声谢其实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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