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王爷!”文素忽然唤了他一声,凝视着他的背影道:“当日即将行刑之时,你忽然出现,是否是来救我的?”
“哦?被发现了么?”萧端不曾回头,只是冷笑,“你太自作多qíng了,我只不过是想走近看看你是如何命丧我手罢了。”
“可是我听见您喊了一声‘刀’,难道您不是要说‘刀下留人’?”
“哈哈哈……”萧端大笑,微微侧头,夕阳西下,只留给她一个jīng致的侧脸剪影,“真是感激你将我想象的这般好心了,后会无期。”
“等等!”
文素叫住他,走上前去,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递给他。
萧端接过来一看,神qíng一震,“这是……”
“王爷让我给你的,免死金牌,将来万一有事,可以自保。”
手微微一抖,抬头时,萧端的脸上却又挂满了笑容,随手将金牌揣进怀里,那双稍显细长的双眼黑亮如初,“如此便替我多谢叔叔吧……”
“……好。”
“还有……对不起。”
文素神qíng微动,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慢慢融入夕阳余晖之中。
寒风拂过,卷来他隐隐的低吟:
“云中谁来击天鼓,
棰折鼓裂亦枉然。
一生一世一场梦,
一梦何不一万年?”
明明是极轻的语调,却带着难遏的势头,不温不火,气息绵长。
文素叹息一声,平阳王爷,你真的放下了么?
抬眼看向城楼,那人一身玄衣,早已静立许久,却始终没有下来相送,直到此时才极目远望,所有qíng绪都敛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暗光浮动,却难以探其心意。
这至亲的二人却恰恰极为矛盾。
一人看似淡漠,实则重qíng。另一人看似温和多qíng,却心狠手辣。
然而人无极端,心中一丝良善仍旧未泯,纵使再遮掩,也能叫人窥见。
这样的少年,因何生于帝王之家?
发出这种喟叹的不只是文素,此时皇帝陛下静立于寝殿内,对着墙壁上悬挂着的先帝画像已沉思已久。
他又因何生于帝王之家?
当他用孩童的目光看待周遭一切时,摄政王用自己的方式bī着他长大,文素用直接的方式给予他深刻的洗礼。
而现在,他以为自己成熟了,可以独挡一面了,又发现自己太过稚嫩。
原来自己被平阳王玩弄于鼓掌之间竟不自知,甚至整个朝廷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也不自知。
那日一场详谈,摄政王已经给他说了全部经过,平阳王不只是为了萧峥,也是因为上一辈的恩怨,才有了这番谋划。
当年的皇长子被他皇祖母下毒,落下一身病根,最终失去了皇位竞争的资格,并且英年早逝。
本来此事不会被萧端知晓,可是崇光帝幼年时亲耳听见母亲的计划,心中时有惶恐,以致于后来疾病缠身时,更严重的却是心病。
萧端无意中偷听到他近乎忏悔般的自语,多年禁锢宫中的怨尤日积月累,加之听说了崇光帝有加害萧峥之意,便再也不可收拾。
他是最无qíng的人,却也是最重qíng的人。他筹谋规划,可以利用任何人,甚至可以将自己抛却,可是理由却从不是为了自己。
只是错在伤害了无辜之人。
不是没有过挣扎后悔,可是他要讨的本就是没有公平可言的公道,已成执念,难以回头。
他也想过用别的方式,可是身体不允许。也许有生之年能看见自己叔叔登上至高无上的位置,再无可以威胁自己亲人的因素,也就可安心了。
哪怕哪日撒手人寰,也可以去地下告诉父王——
保护了他多年的叔叔,也被他完好的护下了。
可惜功亏一篑。
在他最后关头赶去救文素时,已经注定了要功亏一篑。可是事后回想,却也不觉后悔。
那场重病让他明白,那个女子是可以常伴自己叔叔身边的人,他日自己这个亲侄子不在了,有至爱之人在身边相伴,叔叔应该会过得很好。
亦父亦兄亦友,他亏欠萧峥这个叔叔的教导,错在将自己的执念qiáng压在了他身上。
萧峥所需要的只是可以实现大定天下的权力,早已看透了那至高位置的肮脏黑暗,更何况幼帝逐渐成熟,也让他慢慢放下心来,所以他宁愿忘却过往,做个励jīng图治的摄政王。
而萧端却执意记住,成为心中永难磨灭的印记。
皇帝不敢深想,若是摄政王真的顺了平阳王的意,此时他还能不能安稳的坐在这皇宫里?
他本要革去平阳王的爵位,将之贬为庶人,可是看到摄政王的眼神,心中有愧,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
平阳王身体羸弱,若成为平民,该如何生活?
他既已心狠至此,便网开一面吧。
但是,也绝对不会给他重新来过的机会了。
盯着画像许久,皇帝忽而笑出声来,清亮的声音因为刻意压低而显得有些深沉:“父皇,你可知皇叔那日说儿臣什么?他说儿臣其他尚且不足,身为帝王该有的心狠却是够了……”
他确实心狠,为了权势,已经可以牺牲他人,纵使曾经尊敬,纵使犹豫过许久,还是抵不过对权势的向往。
摄政王说,从这点来说,他的确适合做皇帝。
他觉得好笑,不知道是褒是贬。
当日摄政王的一番详细解释还在耳边回dàng,他说,得知了这一切前因后果,如果皇帝还坚持自己已经可以亲政,那么,便将政权拱手奉还。
皇帝觉得自己已经想的很清楚了。
他掀了衣摆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对着画像磕了个响头,再抬眼,jīng致眉目间最后一丝青涩尽褪,依旧是少年之身,却已彰显平稳深沉。
“父皇,今后儿臣再也不会求您保佑儿臣成为一个好皇帝了,因为,儿臣自己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
※
回到京城后,摄政王便开始着手对朝廷进行大清洗。
官员们大多被异位,京官多数被外调,从各地凭政绩迅速提拔新人入京为官,整个朝廷格局几乎都被打散重置。
户部尚书与陆坊被革职查办,王定永外放为巡抚,周贤达入驻内阁,齐简被调回京城,而刘珂则升任为天子太傅,直跃一品。
至此官员们处于陌生环境里,所有人脉需要重新积累,朋党再难成气候。
摄政王说,这算是他回敬给皇帝陛下的谢礼。
夜幕初降,摄政王府内刚刚悬上灯笼,管家领着一道人影脚步匆忙的朝摄政王发书房而去。
萧峥正在批阅奏折,文素在一边替他做整理。
江南作战期间朝廷积压了许多事务,耽误不得。
过了一会儿,文素合上一封奏折,盯着萧峥的侧脸低声道:“退之,你还未曾告诉我,你当日究竟答应了陛下什么。”
萧峥闻言手下一顿,轻轻搁下毛笔,抬眼看她,“你一直追问,想必也猜到了吧。”
“原来真是这样……”文素垂目,“所以这是你最后一次批阅奏折了么?”
萧峥闻言笑出声来,洒脱无比,“是啊,以后再也不用劳碌,岂非快哉?”
“可是你所期待的大梁还未出现。”
他曾说过要让这天下四海升平,海清何晏,gān戈永息。如今还未全部实现,便要被迫丢去手中权势。
都是因为她……
看出文素神色间的自责,萧峥起身揽住她,笑道:“你也真是狠心,我在外平叛也就够累了,还管什么朝政,既然陛下想要亲政,便依他好了,若是qiáng求,与篡位何异?”
文素点了点头,偎着他的肩头低语:“可是总觉得这样有些冒险,陛下真的准备好了么?”
萧峥眼神微微闪烁,叹息一声,不语。
“王爷……”屋外忽然传来管家的轻唤,萧峥回过神来,文素已经离开他怀间,走过去开门。
萧峥紧跟而至,房门拉开,管家退开几步,露出身后裹着披风的人影。
室内烛火照映出他的脸,让屋中的文素和萧峥都愣了愣。
“陛下?”
皇帝淡淡的点了点头,抿着唇犹豫了一瞬,对萧峥道:“皇叔,朕想好了。”
五九章
崇德三年正月,皇帝再颁诏令,称自愿到十五岁时再行亲政,期间仍由摄政王总领朝政。
诏令一出,天下震惊。
百姓们心疼的抹泪,可怜的陛下又被摄政王给吃得死死的了。>_<
然而他们不知道,做出这个决定的其实正是皇帝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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