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手抱膝蹲在门外,看着积雪压在树梢上,如同覆了一层糖霜。她伸手推了一下树,那雪球便簌簌落下来,刚好砸在她的脑袋上。
谢平川的父亲问:“什么声音?”
谢平川距离窗户更近,他从座位上站起,走到窗前看了一眼。
明明瞧见了徐白,他却笑道:“是徐白家的那只猫。”
这一笑不要紧,他的母亲更气了。
母亲叹气道:“我和你爸培养你独立,不是让你无所顾忌,是让你心里有一杆尺子,知道衡量自己的行为。”
她问:“你被六所大学拒绝了,怎么还笑得出来?”
谢平川站在窗前道:“除了申请费和快递费,我们没有损失什么。”
他心想能笑出来,总比哭出来好,当然这话他是不会说的——他无意和父母争执,并且对争执感到厌倦。
谢平川的父母有意移民美国,他们选择的方式是投资移民。为了妥善安顿全家,这几年来他们忙于生意,逐步规划好了将来的路。
然而凡事难两全,当他们的重心偏向事业,就没什么时间陪伴儿子。
谢平川还小的时候,经常被他的父亲教训。那时候他才七八岁,处于狗都嫌的年纪,偏偏脑子又聪明,大人根本管不住。
父亲常常把他捉住,给他灌输人生哲理,他起初听不懂,后来渐渐明白了,也终于让他的父母放心。
再然后,谢平川上了初中。每天傍晚回家,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花了一个月适应,习惯了独自生活。
其实也不是一个人,他的隔壁还有徐白。
谢平川念初中的时候,徐白还在上小学。她到家比他早,每逢他进院门,她总要跑出来迎接,欢快地喊道:“哥哥回来了。”
是的,他回来了。
能见到徐白,他竟然也觉得高兴。
此时此刻,徐白正蹲在他的窗户底下。
谢平川向前倾身,伸出了左手,碰到徐白的头顶,帮她拨开了头上的雪团。
徐白不敢动。
她刚刚洗过头发,发丝乌黑又柔软,如同上好的绸缎。这让谢平川生出一种错觉,他好像确实在摸一只猫。
谢平川父亲说话的声音,把谢平川拉回了现实:“不说别的,你好好想想现在要怎么办吧,麻省理工不愿意收你就算了,保底的学校也拒绝你……”
谢平川道:“还有五所大学没有回复。”
父亲问:“哪五所呢?”
谢平川抬起头,看向远处天空:“加州理工,卡耐基梅隆……”
“加州理工就别想了,这不是你能申上的学校,”父亲站起身,拿到西装外套,往身上一披,走出了房间,“有没有别的学校可以申请? ”
徐白并未听完他们的对话。她缓慢挪到墙根之外,一溜烟跑没了影。
第八章
几天后的傍晚,夕阳落幕,云fèng处余晖未尽,红白两色jiāo相辉映,好比秋日霜染的枫林。
徐白迎着阳光坐在台阶上,怀里抱着他们家的猫。猫咪一身柔软的毛皮,舒服又暖和,用来捂手再好不过。
恰在此时,谢平川走出了家门。
他穿着一件黑色外套,路过庭前凋敝的槐树,在雪地中踩出一串脚印。
徐白放下了猫,她飞快跟上他的脚步,沿着他的脚印一路跑——谢平川却忽然驻足,于是徐白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谢平川道:“你跟着我gān什么?”
徐白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哥哥,你想去哪里?”
说来奇怪,刚刚那一瞬间,她恍然以为,他要离家出走。
谢平川拿起他的手机,打开翻盖以后,显示出绿色的屏幕:“季衡约我出去吃饭。”他把短信给徐白看,又觉得有一点微妙。
他为什么要和徐白解释自己的去向。
徐白捧住他的手机道:“是在对街的火锅店啊,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对街的火锅店菜色丰富,汤底香浓,服务又很周到,因此声名远播,的确是个吃饭的好去处。
季衡把谢平川喊到那里吃饭,没有别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自己也被学校连环拒绝了。平心而论,他和谢平川就是一对难兄难弟,两个人一起闷头吃火锅,兴许能慰藉彼此受伤的心灵。
季衡在火锅店坐下来没多久,谢平川和徐白一同出现。
季衡愣了一下,向他们招呼道:“来来来,我在这里。”
他没料想徐白也会跟来,因此提前点了几瓶啤酒。等徐白落座之后,季衡拿着发票道:“我去问问他们,能不能把啤酒换成……换成酸奶和果汁。”
谢平川阻挠了他:“不用换了,我今天也想喝酒。”
季衡拍了拍他的肩:“我懂你,男人嘛,心里有伤,要用酒填平。”
季衡话音落后,谢平川拿起菜单。他仍然要了一瓶酸奶,不过是为了照顾徐白。
时值深冬寒夜,窗外行人棉袍裹身,偶尔能听见风声呼啸,窗上也蒙了一层雾气。街上的积雪如山堆积,把玻璃窗冻得像一块冰。
正是因为天寒地冻,火锅店里生意兴隆,不仅坐满了客人,还有滚滚热气蒸腾。周围不时传来碰杯声、欢笑声,而在徐白的这一桌,气氛却有一点……怎么说呢,有一点冷清。
桌上架着一口鸳鸯锅,季衡一边涮羊ròu,一边叹息道:“谢平川,我真没想到,我被南加州大学拒绝了,我申请的是那个什么,计算机游戏专业……你觉得我不够格吗?”
谢平川给他倒酒:“假如我是录取官,我会收你。”
季衡刚刚觉得欣慰,谢平川就cha了一把刀:“不过真正的录取官,都觉得我们不够格。”
季衡喝了一口酒道:“我跟你说,谢平川,你要是一个非洲人,分分钟就被录取了。他们对亚裔的要求太高,能怪你吗?”
喝完这一口酒,他又打了一个嗝:“话说回来,我听说你被保底学校拒绝了,我还真是觉得奇怪。”
坐在季衡对面的徐白闻言抬头,一口咬定道:“那是因为超过录取标准了,一定是这个原因。”
季衡笑着发问:“Overqualified?”
徐白点头:“Yes, obviously.”
徐白讲完这个单词,又联想了同义的法语,同时把几只墨鱼放进锅里,耐心等待它被烫好。
她双手托着腮帮,低头像是在沉思。谢平川看了她一阵,徐白便注意到了,她问:“你是不是在看我?”
谢平川“嗯”了一声。
他想起一个问题:“你出门之前,有没有和父母打招呼?”
徐白晃了晃手机:“我给爸爸发短信了,他今晚不回家,我妈妈这段时间又开始忙画展……我上了初三以后,妈妈好像越来越忙了。”
汤锅里的墨鱼已经烫好,它从水面上浮了起来,像是汪洋海面上翻滚的孤舟。徐白和谢平川说话的时候,季衡就拿来一个漏瓢,把墨鱼全部捞起来,放进了徐白的盘子里。
徐白有些惊讶道:“谢谢学长。”
因她坐在季衡的对面,季衡便抬头笑道:“叫学长多生疏,叫我季衡吧,季节的季,平衡的衡,好听又好记。”
徐白还没回答,季衡又调侃道:“你叫我哥哥也行,就像叫谢平川那样,我和谢平川同龄,应该比你年纪大吧。来吧,叫一声哥哥让我……”
“听”字还没说出来,谢平川忽然笑了。
谢平川伸手搭上季衡的后背,停了几秒都没放下来——这个举动季衡非常熟悉,一般而言,季衡和谢平川组队参加编程竞赛,每当季衡出了什么错,谢平川的反应就是这样。
几乎无一例外。
季衡连忙转移话题:“谢平川,你觉得坐在我前面的那个人,他是不是一条咸鱼?”
谢平川附和道:“是的,他是咸鱼。”
话虽这么说,他的目光却在季衡身上。
谢平川给季衡倒了啤酒,他自己的杯子也满了,两人碰杯之后,季衡开口道:“可是拒绝你的那所保底学校,把他给录取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你说奇怪不奇怪?
录取似乎就是这样,充分显示世事难料。
作为一个自尊心很qiáng的人,谢平川的回应是喝啤酒。
他在家被父母念叨,实在是念得烦了,出来和季衡吃饭,讨论的还是学校——他其实并不想谈论这些。
但是学生的本职是学习,名校的光环无可替代。虽说进了校门以后,还有可能被淘汰,但在当前的战局中,拿了录取就是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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