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与我在同一厂房工作。我拜读过她所有的著作,而她亦收过我寄出的论文,我们神jiāo已久,合作应无问题,最坏是那天晚上,我什么不好做,偏偏摇摇晃晃醉倒在她跟前。
她会否从此着不起我?
且莫担心,还是收拾行李去适应摄氏零下十度的气温为妙。
这个家还能算家吗,支离破碎,我对着行李深深叹口气。我倔qiáng好胜的血液在沸腾,我苦涩的想,没关系,什么都会完场,千里搭长棚,无不散的宴席,利璧迦,你走好了,以后我周至美再也不提你。我与邓博士先到北京,然后乘火车往鞍山。
她是个异常沉默的女xing,没有一句废话,与她旅行一点负担也无,她穿着合理、舒适、暖和的衣服,只带一只行李袋,随手拎着,不必托运,看上去重量不轻,由她挽起,又不觉吃重,整个人潇洒理智,没有一点负累。
我原以为只有我可以做到这样,如此女xing诚少见。
邓博士背着的杂物袋上cha着一本书,我看看封面,是坊间版本的《红楼梦》,再看仔细了,是"《红楼梦》各类游戏详解"。
咦,有学问之人。
我很放心,她不会缠住我叫我找外汇店,亦不会抱怨没有的士可,更不会在工余bī我陪她玩双六,据说看《红楼梦》的人都走火入魔,爱静。
《红楼梦》说什么,我不知道。
谁关心。空谈误国,科学救国。我用杂志遮着脸,打起瞌睡来。
一个女人,带着三十万美金,可以走到什么地方去,可以走得多远?
我的心又烦躁起来,一把扯下书报。
我打破沉默:"到过北京吗?"
"曾经旅行到此一游。"
"东北?"
她摇摇头。
"听过长白山?"
她点头,"嗯,武侠小说中,侠士遇到千年剑仙的地方。"
提到东北,自然就会令人想到白山黑水,林海雪原等壮丽的北国风光。
"长白山千峰竞秀,起伏连绵,纵横千里,白头山顶上岣岩瞒壁环抱一个湖,名为天池,池水碧澄,美得使人疑是蓬莱仙境。"
邓博士微笑。
我忽然觉得自己过分戏剧化,讪讪地耸耸肩。
"咦,"邓博士说:"怎么不讲下去?"
我看她一眼,她倒会打趣我。
但她的表qíng一派诚恳,也许我多心了,做科学的女人多数实事求是,没有花招。
我说下去:"松花江畔的吉林市,风景秀丽,'树挂'奇景,更是全国闻名。另一个北方名城哈尔滨在吉林市北面,十里江堤,尽是白杨绿柳。漠河是中国最北的重要市镇,也是中国的北极城,漠河的白夜奇景和绚丽多彩的北极光,遐迩知名……""呀,北极光。"邓博士兴奋的说。"你喜欢北极光?"我问。"是,自然现象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极光。""在漠河上空的北面,经常出现极光,北极光在北面天空开始出现时,是一个由小至大,颜色变幻不定的光环,色彩臻至最灿烂妍丽时,光环慢慢移向东边,由大变小,逐渐消失,这时到来观光的游人莫不翘首而望,欣赏难得一见的奇景。"她马上下决定,"我一定要去漠河。"我笑,"小姐,漠河位于五十三度半的高纬度地带。在冬季,每晚只有在子夜时分一两个钟头,天色稍微明亮一点,随后又是一片漆黑,白天变为'白夜',温度是摄氏零下三十度,你吃得消?"她反问:"你吃得消吗?""我当然可以。""你可以,我也就可以。"我们两人之间的隔膜就在这一刹那拆除,没想到德高望重的邓博士居然接受激将法。轮到我微笑。"在非洲,我接受过严厉的野外求生训练,一连六十日,背二十五公斤的袋子,在摄氏三十八度高温下与队友达到目标。"我问:"非洲,非洲何处?许多人只在美丽的摩洛哥兜个圈子,在希尔顿酒店泳池晒晒太阳,就自称到过非洲。""津巴布韦。"
我肃然起敬,"好,你确有到过非洲。"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都几乎吵起架来了。
我侧侧头,"你从来没有在信中告诉过我。"
"小事有什么好提。"
如果利璧迦有这么活跃……但她不好动,憧憬管憧憬,她是不会动的。
我还有什么资格代利璧迦发言。
现在我是她的什么人?
她又把我当作什么人?
我对利璧迦连最低限度的认识都没有,这八年是白过了。
"我没想到东北是名胜区。"她说。
"我也没想到你能把零下三十度的地方当名胜区。"
她微笑,仿佛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她意料中,好像她故意逗我说那么多话,为的就是要使我高兴,她知我底细,她同qíng我,
我偷偷看她的侧面,也许是我多心。
我们是笔友,在通信的当儿已经很豪慡的无所不谈。
她一管鼻子长得最像利璧迦,笔直,高鼻梁,有希腊味。
飞机就这样到达目的地。
大雪,我与邓博士连忙戴上帽子手套,我相信她也有寒带生活经验,不用我担心,
我们很顺利的买到火车票。
从飞机场到火车站还有车程,带着她却不觉负累,她给我一种"带"的感觉,一直没有喧宾夺主,但其实有时她颇为主动,尤其是付钞票的时候,我才在掏皮夹子,她已把现款搁柜台上。
整个北京城是灰色的,她的色彩我最熟悉不过,我寒窗十载的地方,便是这种气色。
火车站是新盖的,温度适中,我俩已进入工作紧张状态,没有说话,抓着火车票等列车来到。距离出门已超过六个钟点,我不觉得辛苦,不知邓博士如何,这与工作能力无关,女xing的体力到底弱一点。
我心念她,"还好吧?"
"比想像中的好。"
她是不会把真实感受告诉我的。
利璧迦也不会:她们都是比较深沉的女子。不比张晴,大脑直通嘴巴,想什么叫什么。
我微笑,"你一直没告诉我你是女xing。"
她问,"有分别吗?"
我又答不上来。现在我qíng愿她是女xing,因为她绝不矫qíng做作,在工作上完全中xing,男人不用替她拖行李拉车门扶臂肘。
相信我,在钢铁厂中工作,不比主客吃饭,谁也无暇服侍谁,谁坚持要得到这种琐碎的优待,还是去当歌星的好。
所以我从来不带利璧迦来这里。
看着我脚上的球鞋,我觉得无限安慰,你能不能想象穿高跟鞋巡视钢铁厂,一失足摔进钢锅的后果?
但是我亦记得,邓博士柔软起来,象一片水。那夜在酒吧,我上前去向无名美女勾搭,若她欠缺那一份女xing魅力,相信我不会在她跟前失态。
我叹口气,这是我的污点。
上火车时她轻盈刚健地飞跃上去,臃肿的衣服及行李都难不住她。
我说:"跟瑰丽的神话式东方号快车是有点分别的。"
她笑。
"口渴?"
她说:"有一点。"
我打开手提包,取出爱维恩矿泉水递给她。我总是喝不惯庇利埃那般碳气。
她扬扬眼眉。我们似有无限默契。
我把手表拨好。
她又取出那本《红楼梦》游戏书。
我好奇的问:"在那个时候,他们玩什么?"
她笑而不答,无意炫耀她的知识。
我只得改变话题,"你与我,将住同一宿舍。"
"我知道。"
"我早知你是女xing,便可另作安排。"
"不要紧。"
在火车轰轰声中,我渐渐入寐。我是火车怪客。在七十年代初,火车运输尚比飞机便宜得多,作为一个领奖学金的苦学生,不得不尽量节省,踏遍整个欧洲,便是利用老爷火车。
那奇异的节奏使身子摆动,一二一二一二,很快受催眠,窗外景色飞驰而过,像人生般变幻无常,一刹时换一种光景。
不知为什么,大陆对我来说,无限相似,无限依恋,尤其是往东北的路,同黑森林有太多的叠影,一望无际的平原,丛林矗立。
我听到邓博士轻轻叹息一声,低声说:"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她有感触了。
我把眼睛打开一条fèng,她在吃瑞士莲巧克力。
车子经过山海关。
我对邓博士说:"这是长城起源地,长城东起于河北东北部渤海之滨的山海关,全长六千多公里,西这甘肃的嘉峪关。"
她脸上略现激动的神色,随即平复下来。
邓博士原籍河北,曾祖父南迁至上海,父亲再落籍香港,继而移民英国。
如要写一个中国人迁居飘泊的故事,邓家便是最好例子,难怪咱们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要买房子,在无奈中抓些微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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