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得浮生两日闲,如何?我订了两间房间。"
"至美,我没有空。"
"你有的,永超。"
"至美,我不是万能泰斗,现在我只能做好工作,我怕误你的前程,如果你急需找一个家主婆,我不是你要的人。"
我握住她的手,"你打算做多久?不是一辈子吧。给我一个机会。"
"至少两年,至美,所以我请求你维持朋友的关系。"
我点点头,如果每个知识分子都肯拿两年出来,那真是最了不起的奉献。
"我等你。"
"那时你已是老头了。"
"嘿,开玩笑,男人才不怕老。"
永超笑,"那么是我等不了。"
"所以要跟我到沈阳。"
她笑,"好。"这是一个很大的承诺。
我放下一颗心,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们在沈阳下车,她设法通知老魏,叫他不用接人。一个电话说了很久,放上话筒,她同我说,"我们只剩一天。有批软件运到,老魏急得跳脚。"
"他独自应付有余。"我说。
"是,但单位主管不让他动手。"
"我们要争取,还有很多。"
永超沉默。
"来,这是你的钥匙,休息吧。"
我躺在客chuáng上,幻想半夜永超会得过来轻轻敲我的房门,穿着长的黑厘士睡袍,长发披肩,xing感热qíng,倚在门框上说声爱人你好。
我吁出一口气。
周至美,至少该由你去敲门,不要再犹疑羞涩。第七章
我鼓起勇气,走到她房门口。如果她已睡着的话,我就不再打扰她。轻轻敲两下门,她却应我。
我推门进去,她还没有更衣,转过头来。
我低声说:"我怕得要死。"
她了解地浅笑,"彼此彼此。"
一切都是多余的。
醒来听到婉转清脆的鸟鸣,一窗皆绿,映到房间里来。抬头一着,原来枯枝上抽满嫩芽,有些叶块已巴掌大,新翠yù滴。
这不是chūn天是什么。
昨夜摸黑,没看清楚。我立刻推开窗户,只见旅舍庭园中大树开满雪白的花,累累垂在桠杈上。
"风景再美没有了。"我同永超说。
她站窗前赞叹不绝,"可惜梨花不香。"
我深呼吸,那一股林木的清新味道也令我jīng神一振。可是我们只有一天。
我是识途老马,带永超去喝豆浆。
之后我们在附近公园的人工cháo上划船,天气还很冷,但学生们同我们的兴致一样高,双双对对,风光旖旎。
"两年后,"我说,"我们可以同小家伙一起找个好地方过半退休的生活。"
她没有说话。
"我等你。"
她还是轻笑,不肯对将来有什么应允。
太阳才升起,来自香港的电影外景队已经驾到,一组数十人闹得人仰马翻,游人不想看热闹,就得走避,我与永超自然只得选择后者。我们兴致却丝毫不减。只要两人在一起,哪里都一样。公园周围有长堤环绕,堤上是一条绿树成荫的小路,鸟唱虫鸣,大有曲径通幽的诗样意境,永超与我烦忧顿洗,流连忘返。茂密的白杨绿铆,七彩的锦绣花坛,整个公园如一块闪亮的翡翠。我们在园内院中饭。永超jīng神很好,我便建议去逛字画古董店。
古董店里有清朝王公用过的朝珠朝服,一切名家的西贝货,旧家私、钟表、皮裘,什么都有。
永超惊问:"经过这么多事这么多年,还有这好多东西剩下来。"
我笑,"也许是近一两年做出来的。"
"不会吧,至少是旧货。"
"嘿,你会惊奇,可能上个月才大量出厂。"
我们在小店内凝视半响,忽然之间,像热恋中的少男少女般,趁店主不觉,轻轻吻对方一下。
周至美,你是一个幸运的人,你终于找到合你规格的伴侣。
我很久没有玩得这样开心,身上一点压力也没有,百分之一百轻松。
整日我在永超身边团团转,引她笑,以她为主角,我们忽然变得年轻,可以飞起来,飞出去,离开红尘,落在青云上。
chūn寒料峭,两人冻红了鼻子,从街上小贩手上取过蜜饯零嘴,一路上细嚼。chūn日仍短,天色很快暗下来,我们依偎着回旅舍,永超要上路了。
她披上大衣,取过行李,我送她上车。
她想说几句叮咛话,我也有千言万语,奈何真的到了开不了口的境界,心怀浓似酒。
看着蒸汽火车头格轰格轰开出,她在车厢内向我摆手,一切像魂断蓝娇的布景,你别说,我的确有点销魂,未来的两年内我能见她几次?
忽然自私起来,希望她放弃工作。
利璧迦也这么向我建议过。至美,那么多留学生,又不是非你不可。我何尝有听过她。
当夜我亦踏上归途。
一离开永超,体内的力量便离我而去,照照镜子,也就是一个三十余岁的男人,已为步入中年作出准备。
带着黑眼圈回到家,休息好几天。什么都不想做,冲了绿茶,点着香烟在室内独坐。
命运真是奇怪,如一只大大的手,在背后推你上路,途中遇到什么人什么事,全然身不由己。运气好的人,被大手推到一条顺路,生活较为愉快,运气差,被大手推至逆境。
我非常相信大手神。有什么是我们自身可以控制的呢,咖啡或茶或许,剪掉头发抑或留长或许,除此之外,命运早已作出定论,人的面前,许多时只有一条路一个选择。
而在读书的时候,我还以为靠努力可以扭转乾坤,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真可笑,小学时期中了训导主任的毒,我又特别幼稚天真.等拿到博士文凭尚未回过意来。
从头开始还要待两年之后,我也确需这两年冷静期。
小郭找上写字楼来向我宣布,"找到利璧迦了。"
我没有什么惊异,"看样子我终于要付你酬劳。"
"我已通知她家人,他们已与她取得联络。"
"无恙乎?"
"住在维多利道。"
"本市?鸟倦知返?"我仍然表qíng冷淡。
"你是不会要她回来的了?"小郭像是已猜到一两分。
我没有正面回答:"住维多利道好得很呀。"声音内没有醋意,亦不似讽刺。
小郭点点头,"我也觉得邓博士自有她的魅力。"
他就是喜管我的事,数十年的朋友,能拿他怎么样。
"有些事,亲自见面说清楚比较好。"
我只得说,"人家也未必肯见我。""包在我身上。""你还包揽什么?"
"huáng赌毒。"
没有人能把小郭怎么样,你才想踩他,他已笑嘻嘻的自动变为一条地毯躺在阁下脚前,没奈何。
他走之后,我的心才开始为失败的婚姻炙痛。
我已努力将伤口上药包扎好搁一旁再也不去理它,谁知道还是痛。要命。
上班的日子如常。
早,大家早,莉莉,把电话取进来我自己听,通知陈主任叫拿样板来。北京的电报怎么还没到,合同寄出去没有……
打开报纸,头条新闻是飞机失事消息:
(本报告讯)一架旧式的中型中国民航内陆客机,前日晚上在山东省济南机场降落时失事燃烧,机上四十一人中有三十八人遇难,包括四名香港华人和两名美国人。
我喝一口咖啡。真是不幸。
人要活到七老八十,不知要经过多少劫难。
这种事可以发生在你我他任何人身上。
今次发生意外的飞机,是中国民航一架苏制旧式的"安二四"双引擎螺旋桨客机,可载客约四十八人。该机于前日下午三时三十分从北京机场起飞,途经济南与南京,准备前往上海。
"周先生。"秘书推门进来。
我自报纸中抬起头。
"总工程师请你。"
"马上来。"
我推门进他的房间。
我笑说:"马利安应该今日复工,她回来没有?"
他看着我,嚅嚅然,有点不知如何出口的样子。
我有点好笑,莫非要开除我,这么难开口。
我礼貌地等待他整理字句,他却一味抹汗。
"至美,"他说,"我简直不相信这件事,至美,他们说邓博士在飞机上。"
有数秒钟的时间我不大明白他说什么,一片茫然,忽然之间我读过的新闻入了脑,我站起来,椅子被我掀翻在地。不。我的顶梁骨上走了真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