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芷君参加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聚会。主人家嘱每位客人带一道菜,这不希奇,许多家庭聚会都作兴这一套。
芷君负责甜品,她预备了一热一冷两道点心,热的是ròu桂苹果批,冷的是巴维利奶油蛋糕。
席中客人吃完甜品,赞不绝口,有两位太太叹道:“糟!今晚起码胖三公斤。”又有一位先生说:“我要是年轻十年,立刻追求尹小姐”,那位先生,姓郭,虽然自称年纪不小,但大家仍叫他小郭。
聚会最有趣部分,是在晚饭之后,主人家要求每位客人说一个故事。
那个故事,必须与邻座者的职业有关。
故事还须神秘紧张特别,讲完之后,由众人评分,胜出者可得奖品一份。
主人并笑说:“奖品绝非香皂一盒。”
听故事容易,说故事难。大家抽签,看谁先说。
那位小郭先生抽到第一号。
刚巧,芷君坐在他身边。
于是他问她:“尹小姐,请问你gān那一行?”
芷君笑笑,“我的职业,非常冷门。”
小郭先生也笑,“尹小姐可是甜品师傅?”
大家笑他念念不忘那个苹果批。
“不。”
“尹小姐可是一位作家?”
“不,为什么那样猜?”
“尹小姐有艺术家气质。”
芷君笑,“郭先生过奖了,我在一片古董店任职,我的职业是修补古董,可是世上万物隔了百来年都算是古董,我的专长是监别并修整十八至十九世纪英国寝室木器家具。”
众人哗一声,“这样专门!”
小郭先生大为诧异,“失敬失敬。”
主人家说:“近年社会安定繁荣,人们越来越老练,不少人家庭喜用古董家具。”
芷君微笑欠欠身,“像郭先生此刻坐著的安乐椅,乍看无甚稀奇,实则是一八八O年左右英国名设计家约翰庄逊哥顿爵士的设计,哥顿爵士亦是一位建筑师。”
主人家笑了,“小郭,讲故事吧。”
小郭咳嗽一声,清清喉咙,作为开场白。
芷君真正好奇,他要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小郭开口了,“大雨的huáng昏,古董店。”
大家只听这两句,寒毛就莫名其妙地竖了起来,迸息聆听下文。
“店堂里只余一位年轻女子仍埋首处理文件,忽然之间,有人推门进来,那人身穿黑氅,头压毡帽,看不清脸容,沉声道:‘谁会修补椅子?’”
三两句便入题,真不愧是说故事高手。
“那女郎站起来答:‘我,什么椅子?’照说,一张椅子不是可以随身携带的小东西,可是那黑衣男子忽然自身后一拉,便扯出一张椅子来,手法一如魔术师,女郎一看,眼睛发亮,噫,那是十八世纪最盛行的S型qíng侣椅,白柚木漆金边,美术式云头线条优美柔和,椅脚作瓜子状,一看就知道保存得极好,这样的古董,拍卖价很容易高达一万镑。”
芷君越听越jīng神,这位郭先生jīng于细节,看样子也是位专家。
有位太太心急了催:“后来怎么样?”
“女郎问:‘何处须要修理?’那男子退后一步,让她看清楚,只见左边座位的靠背上,有一个圆型小孔,而dòng的四周,染著一圈铁锈色。”
芷君忍不住低呼:“子弹孔,血迹!”
大家跟著叫:“哗!”
小郭紧接下去:“谁,谁枪杀了谁?”
芷君睁大了眼睛。
“但是,椅子是古董,历史已成陈迹,百多年前的事,如何追究,女郎于是说:‘这方织锦,不难修补。’,把生意接了下来。”
呵!故事愈来愈紧张。
“那黑衣人只留下一个地址,翩然而去,那女郎不愧是专家,不消一个星期,便修好椅子,顺带用清洁剂把椅子清洁了一遍,据估价,qíng侣椅如果有一对的话,起码值三万镑以上。”
“她在指定时间内,把那椅子送到指定的地址去,来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讶异地问:‘你是谁?我并没有委托任何人修理任何古董椅子。’”
小郭的听众又惊呼一声。
“可是他的客厅里,有一张一式一样的倩侣椅,只不过那张完好无缺。”
“他们攀谈起来,原来,他家一直有个传说,祖上有人,为了误会,枪杀了未婚妻,畏罪潜逃,不知所踪”
有位太太尖叫了声,“太可怕了,有人的jīng神附在椅子上,不住要求修补,但是,失去的生命,破损的心,又如何弥补?”
小郭欠欠身,“正是,说得真好。”
“后来呢?”芷君问。
“没有后来,那位小姐与屋主人倒成了一对好朋友。”
大家只觉汗毛凛凛,没有言语。
主人一看表,“呵,时间不早了。”
“对,改天再聚吧。”大家附和。
本来起码有六七个故事要轮流说下去,不知恁地,也许是因为小郭的故事太刺激,大家听完,已经有点疲倦,同意散会。
主人笑说:“慢著,有奖品。”
他取出一只首饰盒子。
小郭接过打开,是一只女装手表。
他笑说:“我把它转送尹小姐,她的职业太jīng采。”
芷君却之不恭,只得一笑收下。
聚会到此为止。
上车前,芷君忍不住问小郭:“请问郭先生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一个私家侦探。”他微笑答。
呵,原来如此。
“后来,那两张qíng侣椅,相安无事?”
“尹小姐,那只是我杜选的一个故事。”
“当然,当然。”芷君定定神。
芷君发动引擎,把小跑车开了回家。
她掏出锁匙启门。
一进门,便看见客厅一角的一张qíng侣椅,无巧不成书,椅子同小郭说的那张,几乎一模一样。
芷君拥有它,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在伦敦求学时,她在蚤子市场看到它,破旧不堪,但一眼就知道是真货,她花了三十磅买下来,又花了一整年逐寸修补,以后,一直带在身边。
此刻,她走到它身边,轻轻问:“你也有一个故事吗,你从前的主人是谁?”
椅子无言。
独居的芷君更衣休息了。
半夜,她辗转反侧,为小郭所说的故事叹息。
不过第二天清晨闹钟一响,她便把昨夜之事浑忘。
要赶去上班呢。
夏季在欧洲办回来的货就要到了,修葺之后,以高价卖出,芷君抽百分之十五的佣金。
那一日,她忙于点货,到huáng昏,肩膀腰身都觉酸痛,她偷偷伸个懒腰。
天色一暗,忽然下起大雨。
芷君心里打一个突。
这时她忽然又想起小郭故事的qíng节来。
大雨,一个黑衣男子在幽暗的店门口出现。
芷君抬起头,吓一跳。
此刻,她面前正站著一个年轻男子,她沉缅在自已的思cháo里,客人来到面前都没发觉,芷君不禁飞红了双颊。
“呢”站起来,“我能帮忙吗?”
客人年轻而英俊,穿件骆驼色大衣,肩膀有雨水迹子,正在微笑。
他说:“我找尹芷君小姐。”
“在下正是。”
“一位小郭先生介绍我来。”
“呵,是他。”
“小郭先生说,尹小姐是专家。”
“不敢当,叫我芷君得了。”
“我有一件东西,想劳驾你过目。”
“这是我的职业。”芷君谦逊地笑。
芷君这才发觉,他手上拿著一条高约二公尺长杆型物体。
长杆上罩有考究的布套。
芷君笑说:“尚未请教尊xing大名。”
“对不起,我竟忘了,在下温力民。”
两个年轻人握手。
温力民放下长杆,“猜猜这是什么。”
芷君微笑,“既是小郭先生介绍来的,那么,我肯定他知道我知识范围,这是一件寝室用品。”
温君鼓掌,“讲对了。”
“寝室中,有什么物件是如此形状的呢?不是毛巾架,就是窗帘架,我猜是挂著窗帘用的那条木通。”
温力民面上露出极其佩服的样子来,“全中。”
“请把布套除下。”
温力民竖起木杆,脱下套子。
见惯世面的尹芷君都不禁一声赞叹,“呵。”
温君问:“如何?”
芷君接过它。
“这是十九世纪中叶一八五O年左右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
只见木通上绘著不少彩色的花卉,栩栩如生,木通两头各套著铜头,以防串在上面的十来只吊环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