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件事是在一起发生的。
平平正在念大学一年级,她母亲已经病了很久,终於有一日,校役进课室来传她去听电话,她知道发生了甚么事,默默依嘱赶到医院,刚好来得及见母亲最後一面。全世界的亲人,只剩下姑母一个人。先是姑母把手搁在平平肩膊上,然後她们俩搂著哭起来。
平平於是成为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下半年,章家兴就同平平疏远了。
他完全没有讲理由,只是越来越冷淡,同时又约会其他女同学,好待平平死心。
平平维持缄默,住在姑母家里的她患上忧郁症。
一到周末,平平不但不去安排节目,她甚至不愿意睁开双眼下chuáng来。
下意识睡得很晚很晚,大半天已经过去,不用应付,huáng昏饱餐一顿,开了电视,又昏昏yù睡……平平胖了许多,也不再讲究仪容,整个冬天邋里邋遢躺在一张长沙发上吃花生米喝啤酒。姑妈看不过眼,略劝过两次。
平平只是陪笑,完了故态复萌,动静似一名懒汉。
这样下去真不是办法。
「平平,父母迟早要离开你的,这不是颓丧的理由。」
平平心里想,迟同早不知差多少。
「谁家女孩子没有感qíng上的困扰?你想想。」
这是真的,平平有点羞愧,在沙发上翻一个身。
「你身上都有味道了,我给你一块铃兰香味的肥皂,去洗个cao,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甚麽地方?」
「暂且不告诉你。」姑妈微笑。
「事先声明,我不想看戏不想喝茶不想打球。」
「不,不是做这些。」
平平有点好奇,「是甚么?」
「去,去准备一下,我带你到那里,你就知道了。」
那么神秘。
平平倒是有点儿好奇。
但若不是为著讨好姑母,她qíng愿躺在沙发上一辈子。
平平不是不感恩的人。倘若没有这个独身的姑母,她的遭遇更惨。
大学还有两年才能毕业,此刻经济未能独立,一饮一食,均需姑母照顾。
也不能太放肆,不能叫她失望。
平平叹一口气,淋了浴洗过头发,换上乾净的衣服,跟姑妈出门。
姑母把车子开到郊外去,路上说说笑笑,倒不觉路途遥远。
平平同自己说:看,太阳还不是照样升起来,花儿一般的开,世界末日并未来临,何必闷在家中苦恼,不如出来逛街。平平比较振作一点。
姑妈冷眼旁观,不禁露出一丝宽慰的微笑。
「我们到底去哪里?」平平问。
「于夫人府上。」
平平没听说过这个人,「谁是于夫人?」
「是一位预言家。」
甚麽?平平怔住,内心大觉好笑,「姑姑,没想到你如此迷信。」
「我开头也以为于夫人是江湖术士。」
「後来呢?」平平忍不住问。
「後来证明她是位异人高土。」
「我不相信,」平平纳罕地说:「她一定有目的。」
「一则不收费,二则她经已隐居,三助她不时常肯开口指点迷津,有甚麽目的?」
平平有点紧张,「她可是女巫?」
「当然不是。」
车子驶进一条私家路,路尽头是一列小小花园洋房,鸟语花香,绿茵如锦。
平平对这一区立即有好感。
姑妈来到其中一间平房按铃,一位发如银丝脸容端庄的老妇前来应门,「欢迎欢迎,」
她打量平平,「请进来坐,这位定是平平了。」
屋子里光线明亮,没有水晶球,没有扫帚,没有黑色大氅,也没有扑克牌。
老佣斟出香茶,平平觉得屋内气氛平和,不禁伸伸腿,松弛下来。
姑母与于夫人闲话家常,平平走到一角,抱起一只在晒太阳的玳瑁猫。
平平听见姑母说起她:「……见她心qíng不好便带她出来走走。」
于夫人答:「平平这女孩子没有少年运。」
姑母苦笑,「这我相信。」
「但是她会熬过去的,过十年左右,她会嫁一个很好的丈夫,过著幸福安稳的生活。」
平平大奇,她一直以为预言家在说及未来之前,非得拉长面孔,装神弄鬼不可,但看于夫人的姿态,简直同闲话家常没有甚麽两样。就如此轻描淡写就道尽他人的一生?
平平暗暗好笑。
「十年後?」姑母问。
「不错,在这之前,平平得要吃一点苦。」
「是怎麽样的苦?」
「不要担心,她可以应付,各种经历只有把她锻炼得更坚qiáng更聪敏,而且,当幸福真正来临的时候,她懂得珍惜。」平平轻轻放下猫儿。
只听得姑母说:「这十年里,我会好好照顾平平。」
于夫人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要跟王妈学做斋菜云吞吗。」
姑妈笑著站起来,「呵是,我这就进厨房去拜师傅。」
平平缓缓走进会客室,于夫人凝视她,「你可相信我的话?」
平平说:「我相信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苦处。」
于夫人笑了,「讲得很好。」
平平问:「一要待十年之後,才会遇见那个对我好的人?」
于夫人点点头。
「他不是本地人?」平平简直不能把好奇心压下去。
「他确是本地人,姓梁,住在油麻地区,家里开米庄。」
平平骇笑,说得这麽正确,这么肯定,简直像亲眼看见一样。
平平不禁问道:「你怎麽知道?」
「我可以看得见。」
「于太太,请问你怎麽看?」
于太太笑笑,「平平,这是很难解释的一件事。」
姑妈在这个时候出来了,「咦,你们俩倒是谈得津津有味。」
吃过点心,她们姑侄俩便告辞,于夫人送他们直送到门口,趁姑妈把车子驶出来之时,平平拉住女主人。平平问:「他叫什麽名字?」
于夫人微笑;「他叫梁建国。」
平平点点头,把这个名字记住。
姓名住址都有了,平平简直可以立时三刻把这个人揪出来。
回程中平平对姑母说:「于夫人很有趣,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朋友介绍,她谈吐非常优雅智慧,有空同她聊天是一项乐趣。」
平平笑,「对未来她彷佛很有把握的样子。」
「于夫人不是对每个人都肯说那么多。」
平平吁出一口气。
从那天起,平平像是换了一个人,她决定重新振作,把疏忽掉的功课从头拾起,再次尝试去认识新的朋友,唯一可惜的是,体重无法减低,身型不复苗条。但姑母已经觉得宽慰。
生活刚有点正常,姑母就病发了。
似有预感,她同平平说:「难怪当日我同于夫人说想共你相依为命的时候,她不置可否。」平平非常反感,「姑姑,不要把那种事放心上。」
姑母进入医院动手术,平平却暗地里找到于夫人家去,她认得路,她想知道更多。
这一次,来开门的是一名少妇,「我们姓顾,于家搬走有好几个月了。」
「可知道他们搬到何处去?」
「好像已经移民。」
平平呆半晌,内心苦涩,兴致索然地回家。
姑姑在三个月之後离开了她。
这次沉重的打击反而使平平镇静下来。
她不但要应付功课,还需照顾自己起居,晚上在报馆找了一份兼职,做到十二点才能下班,第二天清早又要起chuáng,公寓已经退掉,住到宿舍去,加紧申请助学津贴,到处奔波频扑,使平平心力jiāo瘁。在一个星期六下午,她实在忍不住,乘车到油麻地区,找到那一列米庄,逐间逐间问过去。她并不完全相信于夫人所说的每一句话,但这一段日子她所受的压力实在已经超过她可以承担,她想知道是否真有梁建国这个人,他彷佛是她唯一的救星。对每一间米铺的伙计她都说:「我找梁建国。」有人答:「我们老板姓庄,到泰国办货去了。」也有人笑,「没有这个人,连伙计都没有姓梁的。」
走得累了,平平深深太息。
噫,当日应该追问于夫人梁氏的贵宝号叫什么才是。
最后平平来到一间叫和利隆的米庄。
她说:「我找梁建国先生。」
一位中年妇女前来打招呼,「哪一位找梁建国?」
平平大喜过望,「你们姓梁?」
那位太太上下打量平平,「不错,我们姓梁,建国正是小儿。」
平平鼻子发酸,神色异样,「请唤梁建国出来。」
「你是哪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