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迁_亦舒【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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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红大学出来,立刻考入政府机关,扶摇直上,已升到总管级。

    三兄妹当中,际遇最差的反而是一民。

    可是他不象是不高兴,在他小天地里悠然自得,一早起身上班,天黑了才回家,如此这般,十多年过去,对于妻子的-嗦,孩子的顽劣,他视若无睹,听若不闻,大抵认为人全不过是这样,无谓làng费气力去抵抗命运的安排。

    大嫂老觉得整个季家偏心,无论什么都轮不到一民头上,两个姑奶奶好吃好住,收入大把,又是单身贵族,搞移民就批准,事事顺心,她气激之余言行举止益发毛燥起来。

    “大哥的孩子……到我家里,爬上沙发,竟把整张百叶帘扯将下来,拆屋似,顽皮甚,不知象谁。”

    一青大笑,“不是象你吗,大嫂的口头禅是象姑姑,孩子一有什么不对,便象他们的姑姑,”还是笑,“推卸责任到这地步,匪夷所思。”

    一红说;“算了,十多年来证实了一件事,我们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们。”

    “那也不值什么。”一青叹口气,“一民喜欢她不就行了。”

    “你觉得一民喜欢她吗?”

    “有什么事,他准帮着她把你我撵出屋内。”

    “一民是个懦夫,从头到尾不晓得争取。”

    一青对大哥也没好感。

    有趟子她在家找一双獍皮平跟鞋,每间房间的chuáng底都找上千百遍,问完又问,没有人见过。

    终于母亲暗示是钟小姐穿走了。

    一青气结,同一民说:“穿走不要紧,说一声,免我làng费时间混找。”

    谁知一民冷冷说:“你有那么多,少一双有什么关系。”

    一青一听就呆住了。

    这是什么话!

    把人家的东西占为已有,不问自取,还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倒转胡来黑白讲,怪受害人小器!

    这个人还能理喻?还有什么兄妹之qíng,一叶知秋,从此不必多说。

    所以一青从来不理一民的事。

    此刻她感慨万千,“真没想到当初穿走人家旧鞋的小女生今日可抖起来了。”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宁欺白须翁,莫欺少年穷。”

    一青仍然说:“这个社会充满传奇,这样一个女孩子如何抖起来的,真令人敬畏。”

    “你我在这十多年间也进步不少呀。”

    但是季家姐妹是一步步向前走的,安步就班,小心翼翼,终于走到今天地步,她大气都不敢透一口,不要说是追跑赶跳碰了。

    一青说:“弄得不好,她就是我上司的太座。”

    一红笑,“千万不要到大学去任职。”

    当下两姐妹盘点一下数目,房子卖掉了,两人可分多少。

    这是她们祖母近半个世纪来的财产。

    老人家生前铁石心肠,无论哪个子孙有急用,硬是佯装不知,随得他们去张罗。

    一青一红倒是从来没听父母抱怨过,随得老太太独门独户过日子。

    只有一次,一红听父亲说:“放心,她不会捐给慈善机关。”

    果然没有。

    季家不是大家庭,人口再简单没有,但不知恁地,只要有人就有纷争。

    一青老觉得两姐妹随便哪个一结婚,感qíng也势必疏远。

    大嫂老在背后抱怨季家有两个老姑婆,专门虎视眈眈等分家产。

    一红说:“这下子她一定气得不能言语。”

    “要不要拨一笔款子出来给两个孩子?

    一青说:“我愿意负责大侄的大学学费。”

    “我出老二那份。”

    “没有用,她一样要怪祖母偏心。”

    一红不说话,早几年她也有男朋友,来往经年,觉得非常投机,于是进一步打听人家家庭状况,一查之下,心凉了半截,从此疏远。

    原来那位先生有一个已婚姐姐,不做事,与丈夫及两个孩子同住娘家,从来没打算过自立门户,一红不愿意同这样的人家发展下去,她也是个厉害脚色,那家的人力物力分明已叫女儿霸尽,再也没有资源腾得出给儿子,那样偏心,怎么做他们的媳妇?

    一红并不想急急嫁人。

    一青说:“最好夫家各人都有一定文化水准,一切烦恼都来自国民教育水平低落,读书少,心胸窄,什么奇形怪状的事都做得出来。”

    第二天晚上,季家三兄妹还是见了面。

    大家嘻嘻哈哈,唯唯诺诺,诚恳地说着虚伪话,反正只是三两个小时的事,不会太吃力。

    一民脸色总是黑亮黑亮,两个孩子象他多一点,倒并不如大搜所希望的象姑姑。

    他努力抽烟,沉默寡言。

    大嫂看着一红身上的衬衫,“很好看。”

    一红心想,阁下倒是甘心数十年来一事无成,也不寻些副业做做,帮补家用,免得一家寒酸相。

    凡事开头难,做做就会出身,不愿意熬,始终一事无成。

    大嫂象是很看得开,“房子好价钱。”

    一青承认,“是,走了运了,两gān四百多一尺出手。”

    “虽说是小单位,也七个位数字,两位发了注小财。”

    “我们打算在温哥华置公寓,侄儿请随时过来,住下读书。”

    大嫂却说:“他们打算去美国,我在美国有亲戚,况且,加拿大事事跟美国,不过是美国一个州罢了。”

    一红还想说什么,被一青一个眼色制止。

    一青并不想与大嫂讨论国际大事,即使有感想,她也还不致于要在此地发表。

    一红开始明白为什么祖母要赌气。

    吃到甜品,一民见到熟人,到隔壁台子去打招呼,大嫂忽然对一红说:“最近一两天,老有个女人打电话来找季一民。”

    一红一怔,到底血浓于水,有什么事,还是同自己亲人说。

    她笑答:“一民是老实人。”

    “那个女的,会不会是那个女的?”

    那么暧昧的一句话,一青还是听懂了。

    “你是指一民从前那个女朋友?”

    大嫂点点头。

    “不会的,”一红不加思索的说:“你放心,人家再也不会来烦一民,人家没有那么空。”

    大嫂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一红,“你怎么知道,你同她有联络?”

    红小心翼翼地说:“我也只不过是凭猜想,过去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一民又不是才貌双全,腰缠万贯。”

    大嫂点点头。

    “那位打电话来的女士,恐怕只是人寿保险经纪之类。”

    “哎唷,说到人寿保险,你不知你大哥有多蠢,他竟然……”

    一红心想,一民当然蠢,不蠢,怎么会同一个这样的女人无声无息地过活,只有愚妇才抱怨夫蠢。

    一红唯唯诺诺。

    大嫂继续诉苦:丈夫又蠢又钝,孩子顽劣不堪,似她这个如花美眷,不知如何恁地命苦,一头栽在这个可怕的家里,白吃白喝就làng费了一生。

    散了席,一红不表示什么。

    一青却说:“大嫂这样子闷下去会生瘤。”

    “不会的,她有娘家,坐下来十六圈麻将一搓,浑忘烦恼。”

    “她担心什么?”

    “什么都不用担心,没有人会去骚扰一民。”

    “我相信你的判断。”

    回到酒店,一红脱下衬衫挂好。

    骚扰一民?谁有那么空,事过qíng迁,人家早已不是吴下阿蒙。

    一青说,“你说,假如一民当年娶了钟小姐,会有什么结局?”

    一红不去回答她,只是说:“你为什么不问季一青假如嫁了徐继林,会有什么结局。”

    一青不出声。

    “谁不经过几次失败的恋爱,有些人爬得起来,有些人没爬起来。”

    一青问一红:“我爬起来没有?”

    “你?一方面有,另一方面没有,工作上你做得很好,感qíng上你不敢再作尝试。”

    一红说得再正确没有,一青低下了头。

    假使当初嫁了徐继林,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不久之前,一青无意中在街上碰到继林,他结了婚,带着孩子。

    一青身不由主地迎上去。

    继林看见了她,立刻笑说:“一青,这是我女儿露意斯。”

    那一岁左右的小女孩长得似小安琪儿,亲昵地笑起来,一青泪盈于睫,这孩子险些儿便是她同继林的孩子,只差那么一点点。

    她与徐继林原本是可以结婚生子的。

    为着什么分手?

    不必细诉理由,笼统说来,还不是没有缘分。

    转刹那,一青知道继林心酸,继林也知道一青心酸。

    一青说:“每逢绝早起来,闻到空气中些微寒意,就回忆到当年与继林结伴去上课的qíng形,两个人都那么年轻,真正似chūn日游,杏花chuī满头。一红,我真不明白,那样好的日子都会过去,而且当年也并不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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