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儿_亦舒【完结】(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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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勉宜凝视石伯母,为她的智意慑住,“好吧,”勉宜吁出一口气,“看你份上。”

    “不,勉宜,不要看我面子,看你自己面子。”

    勉宜站起来,“有那样的母亲,我有什么面子。”

    她赌气地一径走到门口,又后悔了,琪琪出来拉住她。

    “我已叫母亲别管这种闲事。”琪琪抱怨。

    勉宜笑笑,终于离开石家。

    到了这个地步,不由她不疏远石家母女。

    她的事,不要任何人cha手,即使是值得尊重的石伯母。

    熟不拘礼是一件顶顶麻烦的事。

    当然也是勉宜的错,装得太大方,使石伯母误会她有份量,可以在勉宜面前表示权威。

    以后真得学英国人那样:永不与任何人发生超友谊关系。

    勉宜补了张支票,却久久不见有人来取。

    半个月后,石琪找她。

    “生了气了?这些日子都不现身。”

    勉宜笑笑,“忙得透不过气,新片将要开拍。”

    “令堂进了医院。”

    “奇怪,”勉立冷笑“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

    “她说你不肯听她说话。”

    “于是她跑到街上通处喊,妙不可言。”

    “这种恨意会不会有消失的一日?”

    “我并不恨任何人,但我也不会纵容这种愚昧,她一心以为牵涉到外人来主持公道,我便会有所顾忌,因而使她目的得逞,对不起,没有这种事,我不受威胁、不受勒索,她招待记者公告天下也没用,只会越搞越僵,还有你,认识我那么久,还不知道我脾气,真令我失望,由此可知,我那表达能力差劲到什么地步,真叫我自卑。”

    石琪脸上一团青一块红,尴尬透顶,过一会儿说:“她在中华医院,病qíng不轻。”

    说完,转头就走。

    勉宜不是不知道从此以后她与石氏母女的感qíng会一落千丈,但是她必须让她们知道,胡勉宜不想她们cha手管这件事。

    什么事都可以,单单此事毫无商量余地。

    她不想同任何人jiāo待她的心理状况,一切解释均属多余,今生今世,胡勉宜都不打算同母亲修好,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在所不惜,她不愿回头。

    藉石氏母女来要挟她,更令她生厌。

    胡勉宜天生是那种越有压力生活得越坚qiáng的人。

    第二天,她到中华医院走了一趟。

    她与注册处的护士谈了一会儿。

    她留下卡片,“这是我姓名地址,这位病人出院,请与我联络,一切费用由我负责。”

    勉宜jiāo待过后,刚想转身走,有人唤住她。

    一位穿白袍的中年人走近:“胡小姐,我是主诊医生,请问阁下是病人什么人?”

    勉宜最怕这个问题,她不愿作答。

    “病人此刻刚睡醒,你愿意见她吗?”

    勉宜摇摇头。

    “病人很寂寞。”

    勉宜欠欠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苦瓜得苦瓜,她不表示什么。

    “病人的肺癌已经恶化垂危,你是知道的吧。”

    勉宜事先并不知道,此刻知道了,也十分麻木,只是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去,从头到尾,没有与主诊医生说过一句话。

    石太太对她的置评也许是正确的:“虽然我们不知道她吃过什么苦,但事qíng已成过去,一个人若对至亲记恨若此,与她深jiāo,迟早失望。”

    琪琪过一会儿说:“或者只有她才了解她的切肤之痛。”

    “将来她要后悔。”

    “勉宜?她才不会,”琪琪笑,“这正是她过人之处。”

    “将来她总也会有孩子。”石太太感慨。

    “妈妈有jīng神你不如担心我,勉宜比我聪明能gān千倍,人家什么都有,我啥子都没有,你还替她发愁!”

    国际合作开始,勉宜带着一队人到荷里活,随行还有两位专用记者。

    他们见到胡勉宜运筹帷幄,指挥如意,大表钦佩,因问:“胡小姐的才华遗传自父系抑或母系?”

    勉宜抬高头想一想,“我不象家父。”

    “那么,令堂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谁知勉宜又说:“我也不象母亲。”

    记者们知道这是胡女士老脾气,一笑置之。

    拍摄的三个月当中,勉宜总共回家两次。

    第一次因公,她得向老板呈述职报告,第二次,因母亲故世。

    秘书来电告知她这个消息。

    她告假一个星期。

    洋人问:“是要事吗?”

    “家母昨日去世。”

    飞返家途中,勉宜忽然想起高中时读过的存在主义作家加谬名著《异乡人》,第一页第一句便是:“母亲今日去世,或者,是昨日。”

    没有悲伤。

    办事能力那么高,一切在低调中处理妥当,她将母亲土葬。

    石琪来陪她,看到她无动于衷,便斥责她:“勉宜我要到现在才明白什么叫铁石心肠。”

    勉宜忽然讲话了,“但她在我心中早已死亡,此刻不过是例行仪式。”

    勉宜太记得那一天了。

    大清早她起chuáng,看到穿睡衣的母亲与一个小伙子正挤在一张沙发上读报纸,十一岁的她取起一杯咖啡便朝两人直泼过去……

    她被罚在门外站了一天。

    小伙子进进出出为母亲作跑腿,还朝她挤眉弄眼。

    深夜,母亲才打开门叫她进去。

    就在那一天,母亲死亡。

    以后勉宜不是没有给她复活的机会,但是母亲并不理会,勉宜终于埋葬她。

    “代我问候伯母。”

    “戏拍得热闹吗?”

    “非常好玩,天天有派对,你要不要来探班凑兴?”

    “派对不会永远持续,你总要成家立室的吧。”

    “结婚,或许,生子,不必了,万一养下一个象我这样的女儿,那还得了。”

    这样坦白的自嘲令石琪吃惊。

    “像我母亲更糟糕,”勉宜说:“现琪,像你至好不过,你多生几个,过继给

    我。”

    琪琪不搭腔,勉宜独自飞走了。

    国际合作巨片顺利杀青,庆功宴上,胡勉宜喝了又喝,酒量惊人。

    散席后司机等她半晌,不见人,只得进来寻她,到处找遍,惊动了工作人员。

    正在焦急,忽然有人进来报告:“胡小姐站在车旁。”

    大家连忙追出。

    只见胡勉宜站在车旁如一个小孩般哀哀痛哭。

    两个随军记者连忙趋向前去扶她进车。

    勉宜抬起头来,泪流满面,“母亲去世了。”说毕,又掩脸大哭。

    司机急急替她关上车门,送她返回酒店。

    记者目送她的车子离去。

    两人就适才那事jiāo换意见,“还传说胡勉宜与母亲感qíng恶劣。”

    “可见全属谣言。”

    “她为母亲不能见她今日成就而难过吧。”

    “她母亲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大抵是位娴静贤淑的小老太太,不爱热闹。”

    “依我看,胡勉宜起码可以红多十年。”

    “谁说不是,老太太看不见太可惜了。”

幕后

    健健第一天到化妆间,就有人笑说:“你是英姑的外孙吧,现来承继英姑的事业了。”

    英姑这时笑道:“各位多多指教,小孩子,不懂事,出来学习,手脚灵活,讨人欢喜的话,就让她gān下去,也算是一门手艺。”

    健健十分讶异,外婆这种口吻象武侠小说中江湖卖艺人物横手打招呼,请求各界父兄叔伯多多包涵。

    那日返家,英姑便教训健健,“这个圈子里的人,说真了,个个都是江湖客,礼多人不怪,在家叮嘱过你什么?多做事,少开口。”

    健健唯唯诺诺。

    时光象是倒流了一百年。

    然而在摄影棚内,其实没有天没有日,导演与编剧把朝代与岁月拨在什么时候,所有工作人员便乖乖走进时光隧道,去到指定的时间地点。

    健健觉得水银灯一亮起,摄影棚是另外一个天地。

    不分日夜,自然不理正常朝九晚五标准上班时间,昏天黑地,只有做的份,有时时间过得特别慢,熬得金睛火眼,天尚未亮,有时过得特别快,跑来跑去一顿忙,已是第二天傍晚,不知不觉,不眠不休已近三十多个钟头。

    英姑的工作,是负责替女主角梳古装头。

    这一梳,便是三十年。

    凭一双手,带大女儿,又带大外孙,身边还有节蓄,食用不愁,健健十分佩服老人家。

    她jīng灵、敏捷、jīng明,所以在这个行业生存得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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