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芳没想到有人要同她比。
青年时期她不算出色。
学校里标致人儿多得是。
一则她家境较差,二则上头好几个哥哥,家长重男轻女,从来没想过她会成才,自然也无暇栽培她心身,一贯将她踩在底下。
乐观的笑芳习以为常,并不觉得那是生活中的缺憾,她至害怕的事,却是失去志昌。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几乎看着志昌自她怀抱中逐寸逐寸溜走。
那才是她一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笑芳记得沈仲明失踪不久,朱曼曼崩溃,变得颓丧不堪,她开始酗酒,最后,不知自何处取得一瓶安眠药,统统吞下胃中。
志昌一向是众人好朋友,闻讯赶去,在医院里,笑芳目睹痴迷的曼曼搂着志昌哭泣不已,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她一直叫“仲明,仲明”。
那一段时间里,志昌天天与曼曼在一起。
连志昌也迷惑了,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感qíng呢。
他冷落了笑芳,搁置了学业。
曼曼出了院,他仍然追随着她。
四个年轻人,一个失踪,生死未卜,另外三个憔悴消瘦,不似人形。
总算可以说一句:也曾经年轻过。
这一夜,不晓得为什么那么长。
那一年,也特别不容易过。
志昌陪着曼曼倒处吃喝玩乐,消磨时间。
曼曼清醒的时间很少,酒jīng腐蚀了她的容颜,也给她带来麻醉。
醉后她总是显得十分高兴。
一夜舞罢,自会所出来,她踉跄地走出糙地,在喷水池畔摔跤。
志昌连忙扶起她。
她格格地笑,“志昌,你可爱我?”
志昌不敢回答。
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一千次。
“如果你爱我,我们一起到香港去。”
志昌鼓起勇气,“你可爱我?”
曼曼凝视他,“不,我只爱沈仲明。”
志昌默然。
他侧闻沈仲明已遇不测,对着曼曼,没人敢说出来。
曼曼忽然哭泣。
半晌,她又问:“笑芳呢,好久不见笑芳,”随后又解说:“笑芳八成是给我气走了。”
这个时候,刘志昌也忽然想起娴淑可爱的笑芳。
“志昌,后天晚上,我随父母乘搭沪江号到香港去,不再回来,你若有意思,也一起走吧,一定可以替你多弄一张船票。”
志昌想到父母,想到笑芳,没有回答。
“我不能再等仲明,多次做梦,都见到他,他告诉我,不必等他,他已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曼曼又再哭泣。
刘志昌考虑了一日一夜。
他同家人商量良久。
他记得母亲说:“去投靠你舅舅吧,去,到香港去也好。”
老母亲把仅有的一块三两重小huáng鱼金条放在他手中。
他跑去与笑芳道别。
笑芳什么都不敢说。
志昌却道:“一起走吧。”
笑芳以后一直不知当时勇气自何而来,马上一口答应。
当时的家,已经不值得留恋。
人口繁杂,整屋女xing,自母亲至嫂子没有一个有经济能力,是以只懂得乌眼jī似缁铢必计,终日纷争,侄子侄女不住生下来,都是资质平凡且又不听话的顽劣儿,环境挤且贫,看不清前途……
走就走好了。
家里多一个人少了一个人根本没有分别,可喜的是从没人把她当摇钱树,那也真得讲条件,笑芳不够条件。
她随志昌离去。
不是乘搭沪江号,而是一只自宁波出发的小货船。
之后,没有回去过。
至今每个月还给老父母汇钱。
当中的挣扎,多说无益,彼时中国人,视吃苦为常事。
他们却没有即刻结婚。
志昌开始寻找曼曼下落。
每见到一角红裙,心中便有牵动。
年岁渐增,他后悔当年因曼曼一句“我不爱你”而受到伤害,真爱一个人,何必斤斤计较。
他在舅舅的工厂做一分苦工,因资质不算出色,几个表妹皆看不起他,倒是省下不少麻烦,比起那三个叽叽喳喳的女孩,笑芳更显得脱俗。
他渐渐真正爱上笑芳。
两年后两人结婚,在北角区租一间小房间成立小家庭。
他日夜兼两份工作,笑芳白天教私校,晚上接大堆功课簿回来改。
没想过要孩子,可是翌年刘志昌还是象苦qíng片中的男主角那样,患上肺结核。
幸亏香港医疗服务已经相当妥善,不久便治好了病,笑芳补习英文,考试合格,另外找到一份更理想的工作……
多年后宣仁才出生。
是宣仁叫他们忘记弟弟斯,忘记朱曼曼,忘记沈仲明,忘记过去一切不愉快的事。
宣仁的出生是志昌与笑芳生命中的转折点。
笑芳曾说:“我就不记得母亲曾经如此疼惜我。”
“孩子多,难免疏忽。”是颇合解释。
四年后,宣真也来到刘家。
渐渐他们忘记身为道地的上海人,在这个挂米字旗的殖民地心满意足地生活下去,喝咖啡,喜欢到一种茶餐厅,价廉物美,香喷喷。
不是没有遇到故人。
象冯民建、吴少玲,都是大学先后同学,伍伟民、苏洁沁则是邻居。
但没有朱曼曼。
与吴少玲说起朱曼曼,她象是根本记不起这个人。
“喏,穿红衫,风头极劲,男孩子,都为她倾倒那个。”
少玲纳罕,“谁呀,有这么一个人吗?”不以为意。
笑芳提醒她:“是沈仲明的女朋友。”
“不记得了,”少玲摇头,“印象中只有你,活泼刚健,英文说得象外国人一样。”
笑芳没有再追究下去。
整夜回忆不寐,第二天,她睡到差不多中午才起来。
志昌取笑她,“好睡好睡。”
“真幸福,”笑芳说:“能在自己的chuáng上睡至日上三竿。”
志昌沉吟,“有事与你商量。”
“请说。”
“我想登报寻访朱曼曼,及沈仲明下落。”
笑芳一怔“都隔了这么年了。”
“就这样刊登吧:××年弟弟斯圣诞夜一别……”
笑芳加一句:“他们的后人也可以。”
“好,加一句,寻找△△年华南大学英文系同学沈仲明与朱曼曼。”
“约他们在新弟弟斯见面。”
“你不反对?”
“小刘,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你的建议。”
这是真的。
能够维系那么多年夫妻关系,当然有点道理。
这也是刘志昌寻找最后答案的时候了。
笑芳愿意成全他。
报上终于刊出寻人广告。
三天后,他们接到电话,却是一张畅销日报的年轻记者前来发掘新闻。
刘志昌开头啼笑皆非,转念间,又觉得新闻的宣传价值比广告更大,有点踌躇。
他同笑芳说:“要拍照的,凭我此刻的卖相,不宜出镜。”
笑芳素有涵养,替他想办法,“你现在的样子不重要,我还存着一张四人合照,拿给记者去刊登吧。”
“什么,”刘志昌一怔,“你有我们四人合照?你从来没提过。”
笑芳答:“你从来没问过。”
照片取出,已经泛huáng,两夫妻默然凝视。
美丽的曼曼与英俊的仲明紧贴而坐,多年之后看去,仍是一对璧人。
志昌与笑芳则落落大方面对镜头。
笑芳自觉姿色平庸。
可是志昌却说:“曼曼的样子,与我想象中有点出入。”
“怎么样出怎么样入?”
志昌却讲不出来。
年轻的记者小姐代他发言:“这位朱小姐打扮比较妖冶,倒是刘太太,彼时已甚具时代女xing特质。”
志昌与笑芳jiāo换一个眼色,尽在不言中。
访问登出来,照片复制得甚为清晰,曼曼与仲明,任何一人假如住在本市,都应该看得到。
终于有消息了。
报馆拨电话来,说是有位小姐求见。
刘志昌忙不迭问:“可是朱小姐本人?”
“姓是姓朱,但只得廿余岁。”
他们还是见了面。
在新弟弟斯。
那位小姐一进来,笑芳就说:“你是朱曼曼的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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