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儿_亦舒【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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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芳没想到有人要同她比。

    青年时期她不算出色。

    学校里标致人儿多得是。

    一则她家境较差,二则上头好几个哥哥,家长重男轻女,从来没想过她会成才,自然也无暇栽培她心身,一贯将她踩在底下。

    乐观的笑芳习以为常,并不觉得那是生活中的缺憾,她至害怕的事,却是失去志昌。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几乎看着志昌自她怀抱中逐寸逐寸溜走。

    那才是她一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笑芳记得沈仲明失踪不久,朱曼曼崩溃,变得颓丧不堪,她开始酗酒,最后,不知自何处取得一瓶安眠药,统统吞下胃中。

    志昌一向是众人好朋友,闻讯赶去,在医院里,笑芳目睹痴迷的曼曼搂着志昌哭泣不已,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她一直叫“仲明,仲明”。

    那一段时间里,志昌天天与曼曼在一起。

    连志昌也迷惑了,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感qíng呢。

    他冷落了笑芳,搁置了学业。

    曼曼出了院,他仍然追随着她。

    四个年轻人,一个失踪,生死未卜,另外三个憔悴消瘦,不似人形。

    总算可以说一句:也曾经年轻过。

    这一夜,不晓得为什么那么长。

    那一年,也特别不容易过。

    志昌陪着曼曼倒处吃喝玩乐,消磨时间。

    曼曼清醒的时间很少,酒jīng腐蚀了她的容颜,也给她带来麻醉。

    醉后她总是显得十分高兴。

    一夜舞罢,自会所出来,她踉跄地走出糙地,在喷水池畔摔跤。

    志昌连忙扶起她。

    她格格地笑,“志昌,你可爱我?”

    志昌不敢回答。

    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一千次。

    “如果你爱我,我们一起到香港去。”

    志昌鼓起勇气,“你可爱我?”

    曼曼凝视他,“不,我只爱沈仲明。”

    志昌默然。

    他侧闻沈仲明已遇不测,对着曼曼,没人敢说出来。

    曼曼忽然哭泣。

    半晌,她又问:“笑芳呢,好久不见笑芳,”随后又解说:“笑芳八成是给我气走了。”

    这个时候,刘志昌也忽然想起娴淑可爱的笑芳。

    “志昌,后天晚上,我随父母乘搭沪江号到香港去,不再回来,你若有意思,也一起走吧,一定可以替你多弄一张船票。”

    志昌想到父母,想到笑芳,没有回答。

    “我不能再等仲明,多次做梦,都见到他,他告诉我,不必等他,他已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曼曼又再哭泣。

    刘志昌考虑了一日一夜。

    他同家人商量良久。

    他记得母亲说:“去投靠你舅舅吧,去,到香港去也好。”

    老母亲把仅有的一块三两重小huáng鱼金条放在他手中。

    他跑去与笑芳道别。

    笑芳什么都不敢说。

    志昌却道:“一起走吧。”

    笑芳以后一直不知当时勇气自何而来,马上一口答应。

    当时的家,已经不值得留恋。

    人口繁杂,整屋女xing,自母亲至嫂子没有一个有经济能力,是以只懂得乌眼jī似缁铢必计,终日纷争,侄子侄女不住生下来,都是资质平凡且又不听话的顽劣儿,环境挤且贫,看不清前途……

    走就走好了。

    家里多一个人少了一个人根本没有分别,可喜的是从没人把她当摇钱树,那也真得讲条件,笑芳不够条件。

    她随志昌离去。

    不是乘搭沪江号,而是一只自宁波出发的小货船。

    之后,没有回去过。

    至今每个月还给老父母汇钱。

    当中的挣扎,多说无益,彼时中国人,视吃苦为常事。

    他们却没有即刻结婚。

    志昌开始寻找曼曼下落。

    每见到一角红裙,心中便有牵动。

    年岁渐增,他后悔当年因曼曼一句“我不爱你”而受到伤害,真爱一个人,何必斤斤计较。

    他在舅舅的工厂做一分苦工,因资质不算出色,几个表妹皆看不起他,倒是省下不少麻烦,比起那三个叽叽喳喳的女孩,笑芳更显得脱俗。

    他渐渐真正爱上笑芳。

    两年后两人结婚,在北角区租一间小房间成立小家庭。

    他日夜兼两份工作,笑芳白天教私校,晚上接大堆功课簿回来改。

    没想过要孩子,可是翌年刘志昌还是象苦qíng片中的男主角那样,患上肺结核。

    幸亏香港医疗服务已经相当妥善,不久便治好了病,笑芳补习英文,考试合格,另外找到一份更理想的工作……

    多年后宣仁才出生。

    是宣仁叫他们忘记弟弟斯,忘记朱曼曼,忘记沈仲明,忘记过去一切不愉快的事。

    宣仁的出生是志昌与笑芳生命中的转折点。

    笑芳曾说:“我就不记得母亲曾经如此疼惜我。”

    “孩子多,难免疏忽。”是颇合解释。

    四年后,宣真也来到刘家。

    渐渐他们忘记身为道地的上海人,在这个挂米字旗的殖民地心满意足地生活下去,喝咖啡,喜欢到一种茶餐厅,价廉物美,香喷喷。

    不是没有遇到故人。

    象冯民建、吴少玲,都是大学先后同学,伍伟民、苏洁沁则是邻居。

    但没有朱曼曼。

    与吴少玲说起朱曼曼,她象是根本记不起这个人。

    “喏,穿红衫,风头极劲,男孩子,都为她倾倒那个。”

    少玲纳罕,“谁呀,有这么一个人吗?”不以为意。

    笑芳提醒她:“是沈仲明的女朋友。”

    “不记得了,”少玲摇头,“印象中只有你,活泼刚健,英文说得象外国人一样。”

    笑芳没有再追究下去。

    整夜回忆不寐,第二天,她睡到差不多中午才起来。

    志昌取笑她,“好睡好睡。”

    “真幸福,”笑芳说:“能在自己的chuáng上睡至日上三竿。”

    志昌沉吟,“有事与你商量。”

    “请说。”

    “我想登报寻访朱曼曼,及沈仲明下落。”

    笑芳一怔“都隔了这么年了。”

    “就这样刊登吧:××年弟弟斯圣诞夜一别……”

    笑芳加一句:“他们的后人也可以。”

    “好,加一句,寻找△△年华南大学英文系同学沈仲明与朱曼曼。”

    “约他们在新弟弟斯见面。”

    “你不反对?”

    “小刘,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你的建议。”

    这是真的。

    能够维系那么多年夫妻关系,当然有点道理。

    这也是刘志昌寻找最后答案的时候了。

    笑芳愿意成全他。

    报上终于刊出寻人广告。

    三天后,他们接到电话,却是一张畅销日报的年轻记者前来发掘新闻。

    刘志昌开头啼笑皆非,转念间,又觉得新闻的宣传价值比广告更大,有点踌躇。

    他同笑芳说:“要拍照的,凭我此刻的卖相,不宜出镜。”

    笑芳素有涵养,替他想办法,“你现在的样子不重要,我还存着一张四人合照,拿给记者去刊登吧。”

    “什么,”刘志昌一怔,“你有我们四人合照?你从来没提过。”

    笑芳答:“你从来没问过。”

    照片取出,已经泛huáng,两夫妻默然凝视。

    美丽的曼曼与英俊的仲明紧贴而坐,多年之后看去,仍是一对璧人。

    志昌与笑芳则落落大方面对镜头。

    笑芳自觉姿色平庸。

    可是志昌却说:“曼曼的样子,与我想象中有点出入。”

    “怎么样出怎么样入?”

    志昌却讲不出来。

    年轻的记者小姐代他发言:“这位朱小姐打扮比较妖冶,倒是刘太太,彼时已甚具时代女xing特质。”

    志昌与笑芳jiāo换一个眼色,尽在不言中。

    访问登出来,照片复制得甚为清晰,曼曼与仲明,任何一人假如住在本市,都应该看得到。

    终于有消息了。

    报馆拨电话来,说是有位小姐求见。

    刘志昌忙不迭问:“可是朱小姐本人?”

    “姓是姓朱,但只得廿余岁。”

    他们还是见了面。

    在新弟弟斯。

    那位小姐一进来,笑芳就说:“你是朱曼曼的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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