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窥_亦舒【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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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不上学,凡是天气好,我们不上学,出来寻外快,即使是巴黎,也还得填饱肚子再说。”他的手已在纸上画了起来。

    “我是游客。”我说。

    “一眼看就知道,傻jī似的。”他笑说。

    我真为之气结。

    “你喜欢巴黎?”他问我。

    “嗯,我没钱乘车了,只好走上圣心堂去。”我说:“斜坡很吃力。”

    “你只一个人?”

    “是。”

    “哪里来?”

    “伦敦。”

    “在伦敦念书?”

    “是。”我简单的说。

    我在伦敦念法律。我念法律是因为虚荣。到底这年头谁都要吃饭,而且要吃得漂漂亮亮。我喜欢画,是,但是画没有标准,画随时可以欣赏,画随手可以作出来。但大律师出庭可不是胡乱使得的。我没有蔑视艺术的意思。可是艺术到底太有标准了,完全是个人的主观。

    他是一个美术学生吧,一看就看得出来。

    此刻我是羡慕他的。我们在yīn暗的书院里啃法律,一个案子又一个案子,天天下雨,树上、石阶,迟早连大衣上都会长出青苔来,在太阳下的蒙马特摆摊子画画,多么逍遥自在,风流快活。

    我喜欢画,可是喜欢管喜欢,我还没有意思为艺术牺牲本人的前途,我不能为了快活几年,将来回家孵豆芽,然后埋怨香港是个文化沙漠,不不,我是个庸俗的人,我读我痛恨的法律,年年升级以后,再到巴黎来觅我的理想与清高。

    此刻我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法律科学生。我穿烂裤子薄衬衫,破糙鞋,身上发着臭,肚子咕咕的叫,饿得要命。

    他说:“画好了。”他把图钉取掉,把画jiāo给我看。

    我接过了那张速写。很漂亮的一张铅笔画,技巧很好,但没有新意,可是六十个法郎,不能太苛求了,那画中人发呆的样子,跟我是很神似的。

    我说:“我没有钱。”

    “我知道。”他开始收拾他的摊子。

    “你不做生意了?”

    “不了。”他说:“今天早上画了两张,赚够了,咱们下山去走走,难得碰上一个会说国语的中国人。”

    我看着他,这就是艺术家风度吧?赚够了,就懂得不赚。谁做他的老婆,就够倒霉的,jiāo了房租,就不去赚奶粉钱。这种人只可远观。

    可是我怀疑他是有来头的。他穿着雪白的一条牛仔裤,熨得有纹有路,虽然膝盖处脏了一点,可是能够肯定他是今天才穿出来的,他的一双短靴子也款式可爱,簇簇新,他是一个很登样的“艺术家”。

    “你的肚子在叫,要到什么地方去吃饭?我请你。”

    我想说美心。

    “美心?”他仍然笑,雪白的牙齿,光亮的眼睛。

    我白了他一眼。

    他抱着他的工具,便跟我走下山去,一路上他跟人打招呼。巴黎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万里无云,在山路上可以看到下面的景色。

    “要不要到我的公寓去?”他问:“你放心,我是规矩人。”

    我在心中打了一个算盘,我现在是三年级,还有几年好毕业了,我的xing命很值钱,犯不着冒险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公寓去。我偷偷看他一眼,然而若不去,他一定说我扭扭捏捏,不够大方。所以我不响。

    “你今天有什么特别的节目没有?”他问。

    “没有。”我说。

    “看样子你算是有资格的游客,我请你吃午饭,我会做很好的西班牙奄列,你要不要来?”

    “好吧,先让我看看你住的公寓在哪里。”

    “不会在福克大道,是在圣米雪儿。”他说。

    我的妈。

    “咱们搭地下火车?”

    “这种天气,搭地下火车多可惜?走路回家吧。”

    “要走上一小时呢。”我抗议。

    “你这个游客,彷佛不大起劲似的。”他取笑我。

    “我是个游客,不是步行客。”我说。

    “我请你搭计程车如何?”他问。

    “太làng费了。”我说。

    “喂,小姐,你到底想怎么样?”

    “走路。”

    我们开步走。

    在巴黎走路是很有趣的,从蒙马特到圣米雪儿,我们走了三个钟头。途中喝了两次咖啡,他买了一次棉花糖给我,吃得一塌糊涂,找一个喷泉洗脸,又吃冰淇淋,又在花园站着看了一场木偶戏,又买了一只蓝不汽球,后来摔了一跤,把汽球压破了,又买了一只红的,又吃了一大只面包,他请我喝可口可乐,在小摊子上买了一条玻璃珠子。

    后来他催我走,拉着我,才捱到他的公寓,正门是一家书店,我们自后门上去,二楼,很洁净,他放下了工具,累得说不出话来。我坐在地上,那身体慢慢往下滑,结果变成躺在地下。

    我第一句话是:“西班牙奄列呢?”

    他咬牙切齿的说:“当心我杀了你!这个教训是:别在蒙马特跟游客勾搭。”

    我很满意,他的确是个规矩人,我拉一拉红汽球的长绳,汽球碰到天花板上,很开心的样子。我也很开心。

    “你真饿了?”他问。

    “并不是,刚才吃了不少东西。”我说了老实话。

    “你住什么酒店?”他又问。

    “不会是丽池,住一个小酒店,在罗浮宫旁边。”

    “那还好,还近。”

    “你的公寓很漂亮。”我问:“在窗口看得见月鸽吗?”

    他笑,并且摇头,“你错了,你的巴黎不是我的巴黎,你想像中的巴黎是不存在的。”

    “胡说,我是巴黎老游客。”

    “可是你没有真的住下来,是不是?”他看着我。

    “我喜欢巴黎。”我固执的说。

    他自橱里取出一瓶白酒,开了盖子,再取出两个杯子,都倒满了。我取过来喝一口。

    “你要不要淋浴?”他问我:“这楼上有位法国小姐,她有一个淋浴的地方,你可以上楼去。”

    “你也是天天上去淋浴?”我好奇的问。

    “自然不,我到楼下房东那里去。”他说。

    “那多不方便。”我同qíng的说。

    “小姐,我早说了,巴黎不是你想象中的巴黎。别多说了,她人很好,会把衣服借给你,我看你都发臭了,你下来,便有西班牙奄列吃。”

    我上楼去,敲门。那位小姐会说英文,可是长得不漂亮,人非常好,以为我是楼下住客的女朋友,我痛痛快快的洗了头,洗了脸,刷了牙,洗了澡,焕然一新。

    楼上小姐借给我一件长袍穿,她说我的衣服已经放进洗衣机了,两小时之后可以取到。我把我那宝贵的一百法郎暂寄她处,她笑了。

    巴黎此刻已是huáng昏了,在我眼中,这是最美丽的城市。没有熟人,没有功课,没有工作,无忧无虑的一个城市,这是我的逃避所。

    法国小姐是她楼下住客的同班同学,她房间里堆满了画。为娱乐她自己的,为娱乐她教授的,为娱乐她的顾客的。她说:“教育不是为了谋生,教育是为了培养生命。”

    然而隔了一会儿,她耸耸肩,她说:“可惜我们都要吃饭。”

    我下楼去。

    他为我开门,他自己也洗gān净了,换上另一条牛仔裤,一件非常漂亮的T恤,手中捧着一个碟,上面是香喷喷的奄列。

    我更羡慕的说:“你们是会享受的巴黎人。”

    在吃饭的时候,我问他:“谁帮你洗熨衣服?”

    “房东太太。”

    “幸运的人。”我说。

    “你在伦敦,很多人看你,也一样幸运。”

    “或许。”我说:“的确有人这么说过。”

    他笑,“可不是,我看你,你比我好,你看我,我也比你好。几时我也到伦敦来看你?”

    我说:“我把地址给你。”

    “你念什么?”他终于问了。

    “法律。”

    “噢,失敬失敬。”他说:“真是难得。”

    “难得?我不否认。可是至少你们是快乐的。”我说。

    “任何科目,但凡要通过考试,都不快乐。”他说。

    我们一起笑了。

    “做艺术家好不好?”我问。

    “很不错,将来回家,还是要在广告公司里找一份工作的,你说好不好?”

    我摇摇头,“你父亲很有钱吧?”

    “他刚刚开着一家广告公司,你爸呢?”

    “他自己也是个律师。”我说。

    “那么咱们就不必多说了。”他笑。

    我打量着他的公寓,一个房间,有一个洗手间,一个小厨房,房间内的家具很简单,chuáng是小小的,地板上铺着一条手织的麻绳地毯,有几只陶瓷,chuáng头有一幅画,是幅占姆士甸靠在机器脚踏车旁,嘴角吊一只烟。

    “很好的画,你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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