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律师一口gān尽手中的酒,不怒反笑,「我看过她的出生文件,她父母的结婚证书,以及离婚证书。」
「伪造文件。」
「它们都是真的。」
「谎话。」
「章女士并不在乎遗产。」
李绫跳起来,「我也不稀罕,一个大学毕业生,有手有脚,哪里去不得,什么不能做?我不是怕有人分簿我母亲的财产,事实上她只有我一个孩子。」
「不,小绫,她有两个孩子,接不接受在你,这是事实。」
「我不相信。」
「她来立遗嘱之时,我也不相信,我认识她超过廿年。」
「我十分震惊,我们改天再谈,张律师。」
「我知道你不好过,小绫,你至聪明洒脱不过,你会想通的。」
他走了。
这时,王乃森已深信不疑。
整件事很简单,李伯母在很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生过一个孩子,以后因为种种原因,断绝来往,直至她去世,才让两个女儿分享遗产。
简单?对于当事人李绫来说,此事却复杂得不能接受。
「我很疲倦,我要睡一觉。」
「我陪你。」
「不,不用,你请回吧。」
「李绫,你从来没有拒绝让我陪你。」
「这次你帮不了忙。」
「我知道,但我可以jīng神支持你。」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王乃森恼怒,「你妄想踢走我。」
李绫烦恼地用垫子蒙住头。
王乃森同李伯母十分熟稔,她老催他俩结婚,并且愿意在经济上支持他们。
李伯母是位乐观大方的事业女xing,凭乃森的观察,她xing格上并无yīn暗面,她与李绫的关系,是乃森所见,所有母女间最完美的。
真没想到,她还有另外一面。
也许李绫觉得忍受不了,也是应该的。
世上没有如同身受这回事,当事人心如刀割,旁观者再关心,也隔着一层皮ròu。
乃森拥抱着李绫。
李绫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能够哭还是好的。
半晌,李绫说:「乃森,来,我们去找她。」
乃森摊摊手,「谁知道她在哪里?」
「我知道。」
李绫估计她会在张律师府上。
猜得一点不错。
张律师出来开门,有点无奈。
「小绫,在我家中,你不得无礼。」
「我是生番,好了没有?」
「令堂把你宠得差不多像新几内亚猎头族。」
「她在吗?」
「令姐正在休息。」
「我可以进来吗?」
「你能控制你自己否?」
李绫然点头。
她希望她做得到,适才甫见这名素昧平生的姐姐,心中忽然充满仇恨,巴不得扑过去挖出她的眼珠子,把她打烂。
李绫不敢相信自己会充满bào力,就算王乃森有了另外一个女伴,她也不见得会如此失态。
张太太给李绫一杯浓浓普洱茶。
然后,把覃瑞全带出来。
这下子,冷静的看清楚了,李绫发觉这位半姐比她长得更象母亲。
一般的小圆脸,高佻身段,以及漫不在乎的神qíng。
实在是同一印子印出来呢,不容怀疑。
「握个手。」
两个女子并没有动。
章瑞全说:「明天我便动身回香港,我已知会张律师,遗产捐给此地卑诗省大学。」
不是为钱。
「我只不过想来看看她有什么话同我说。」
语气有点凄凉。
「她不爱我,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李绫忍不住,「不,她是天地间至亲爱的母亲。」
「对你,是,你比较幸运,对我,不,我从没有见过她。」
李绫摇头,「母亲不是这样的人。」
「对不起,我只能照我的经验说。」
「也许,有人从中作梗。」
「也许,」章瑞全颔首,「这个理由,足以使一个女子三十年来,不见女儿一面。」
说话也很厉害。
李绫摇头,她们在谈的,不可能是同一人。
「我母亲爱我爱得不得了。」
「各人命运不一样。」
李绫无法说服半姐,于是低下头来。
只听得章瑞全笑笑,「过去的事不必再谈。」
过一会儿,李绫问:「你结婚没有?」
章瑞全点点头,「对方待我不错。」
「谁带大你?」
「父系的大家庭。」
「有没有人爱你?」
章端全嗤一声笑出来,这位小妹,好不天真,他们都说生活美满幸福的孩子长不大,信然。
「有,」她回答:「有人爱我。」
「你有无职业?」
「我是一名民事律师。」
「呵,那多好。」
「看qíng形,你终于相信我与你有一个共同的母亲了。」
李绫bī不得已点点头。
「她从没在你面前提起过我?」章瑞全十分苦涩。
「母亲一定有她的苦衷。」
「对她来说,我根本不存在,她是这样努力要忘记章家一切。」
李绫忍不住斥责她,「也许你们章家作恶多端。」
乃森拉一拉女朋友的手。
李绫说下去:「你想这可能是单方面的事吗?」
章瑞全站起来,拂手走入内厅。
「不可理喻!」
张律师叹口气,「谈得好好的,又吵起来,这可能是你们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见面,亲骨ròu,为什么不客观一点?」
「只有母亲可以解释这件事。」
「我想不,」王乃森说「假如伯母能够解释,伯母一早已经这样做。」
「为什么不瞒我们一辈子?」小绫掩脸。
「这并非不能见光的事。」张律师意图开导。
「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我派人在香港登寻人广告。」
「母亲嘱你这样做?」
张律师点点头。
一个huáng昏,老朋友李陈少萍忽然上门来找他,脸色详和,要求立一张简单遗嘱,当她把两个女孩子的名字说出来以后,张律师的吃惊讶异,不下于此刻的李绫。
他没有多问,李陈少萍亦无多说。
她似乎想解释,嘴唇略为颤动一下,终于一字不露,站起来告辞。
遗嘱的秘密一直保守到三年后的今日。
李绫告辞。
临走说:「请同章小姐讲,母亲并没有忘记她,一切与我平分,可见在她心目中,章小姐的地位不轻。」
她偕乃森离去。
章瑞全听到妹妹这番话,不知恁地,鼻子一阵发酸,她努力忍着忍着,豆大泪水,终于滚下眼眶。
张律师同妻子说:「短暂人生,漫长痛苦。」
李绫食不下咽,糙糙休息。
整夜梦见母亲。
妈妈,妈妈,她辗转梦呓。
梦见自己三五岁模样,扮小蜜蜂,背两只小翅膀唱歌,唱完了,扑到母亲怀中,让母亲亲吻,听母亲笑说:「你是我生命中至乐。」
李绫惊醒,可怜,没有母亲的童年,会是什么样的童年?
对李绫来说,尤其不可思议,她由母亲亲手带大,母亲已经退休,一早到晚,就是服侍她。不用上班
早上起来,先滚到母亲chuáng上,伏到她胸瞠,听妈妈说故事,同妈妈一起看电视新闻,让妈妈称赞……一同吃早餐,梳洗,去游泳,去逛公园,去图书馆。
李绫敢说,没有人的童年如她的童年那般舒适惬意。
母亲为了同她去参观农场,驾车三十分钟到郊外,使李绫印象最深刻的是小猪:鬈尾巴,在泥巴中打滚,看得她笑声不绝。
这样的一个好妈妈。
会吗,她真会对章瑞全不理不睬?
李绫不能置信。
李绫起chuáng吸烟。
天色渐渐亮了。
她记忆中的母亲是博学,和蔼,幽默感极之丰富的一个人。
到十岁的时候,她听见外国同学抱怨家长工作忙,应酬多,见面难,还莫名其妙——什么,父母整天不在家?她的爸爸妈妈很少外出。
即使赴宴,无论如何也带着女儿。
52书库推荐浏览: 亦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