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园子里还是没有花木,这些事冯氏是办惯了的,周婷只要着人吩咐过去就好,她却突然想见见这个同乡了,哪怕什么话都不能对她说,起码也能看一看这个活得比她痛快的人,听她说说外头的事,出一出心里的闷气。
冯九如去年年初就说坐着船出海了,周婷一直没有细细过问,她自己这里的事儿就没断过,先是废太子那会儿担心吊胆,又是忙建园子挪屋子准备红白喜事四时节礼,中间一段还生孩子作月子,竟没找着机会把冯氏找来细细问一问出海的事儿。
冯氏一接着帖子就过来了,她人比之前几次见面更显jīng神,脸盘却黑了许多,见了周婷行完礼就拿了好几个盒子出来:“原想等两天就来见福晋的,想不到福晋先想着我了。”
周婷拿眼打量她一回就笑:“听说冯九如出了海,怎的,你也跟着去了?”
冯氏身段虽纤细一付南边人的生相,眉目里却带着英气,原还拿妆粉衣裳给盖住了容易在贵妇之间走动,这回身上透出来的飒慡却怎么都掩不住:“我跟咱们家掌柜去了南洋,呆足了小半年,这才刚回来呢,错过了五阿哥的采生礼,倒是罪过了。”
周婷一怔,她是听胤禛说过冯九如在广州福建开始作起生意来,却没想到冯氏也跟着一块儿去了,就在周婷怔愣间,冯氏把盒子打开来,指着里头毛笔似的东西说道:“这是拿松鼠毛扎的刷子,洗脸抹粉都好用,全是湖州手艺,咱们铺子里正要上货呢。”
“既是湖州手艺,怎的你去了南洋才想着?”周婷有意跟她闲话,她在宅子里呆得太久了,骨头都要锈了。
“下了船虽有意思,船上日子却难过,这才琢磨了这个出来。这回子去南洋,倒是开了眼界了。”冯氏微微一笑:“咱们掌柜的带了好些稀罕玩意儿,原还弄了株果子树,船上没养活,就只有米给带回来了。”
“我听说那边匠人手艺极好,可是真的?上回那对娃娃福敏福慧很是喜欢呢。”周婷笑一笑,两边来往的多倒是好事,总该叫这里的人知道火器的厉害。
冯氏也是同一个想法,捡着别人发展得好的多说了几回,很是感叹的说:“咱们的东西虽jīng细,耗费却长,一件盆景手艺好的老师傅也要做上十天半月,这还是好几个忙活,那边却是一人一道工序,三四天就能做出来了。虽样子不及咱们的,胜在出货快。”
周婷微微一笑:“倒是各有千秋,那些洋鬼子哪里知道什么叫匠心独具?咱们铺子的货虽出得慢些,胜在没一件重了样的,你也知道,我们爷就讲究一个“巧”字,若是做得拙了,他这边就过不了关。买得起玻璃的人家,哪里愿意要烂大街的玩意儿。”
当然是各有各的好处,那种是批量生产的,东西就失了逸趣,遇着胤禛这样的人,摆在一处的一对粉彩瓶儿他还嫌那个蠢俗,花样相衬却不能一模一样,这才能入得了他的眼。
“倒是我想左了,若咱们做中等人家的生意倒能用一用这个法子的。”冯氏有冯氏的想法,出样不多,一批一批的造,既销得好,又省了时间。
两人闲话一下午,周婷听了一肚子的生意经,走的时候冯氏说道:“咱们如今的大船还是及不上洋鬼子的,咱们家掌柜的心野,想着买一艘人家的来,折开来瞧瞧到底哪里不如人呢。”
周婷轻笑一声,看来山寨自古有之,她笑着点了头:“这事儿你只管去办,我来同爷打招呼就是。”话是这样说,真要跟胤禛讲,她就拿捏不准语气了,倒真跟吵过架的夫妻似的。
周婷想好了夜里要跟胤禛开口,也准备好了用平常的语调把事儿徐徐说出来,就跟过去那样,偏偏胤禛夜里没来。
珍珠忐忑的回了小张子过来报的话:“爷今儿歇在书房里。”
周婷捧着茶盏从窗户里看着小张子拎着玻璃风灯从廊下过去,穿过回廊远远往书房方向去,茶盏轻轻磕在炕桌上头,周婷把嘴里那口茶咽下去:“天越发凉了,打发人送厚褥子过去,叫苏培盛准备着烧地龙,夜里湿气重,别叫爷凉着了,厨房里备好的汤也给送一碗过去。”
小张子回了话就缩着脖子站在外间,里头胤禛沉着脸,就隔着一道帘子,小张子回苏培盛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苏培盛刚掀了帘子进去,刚一抬眼睛就见胤禛的脸yīn得跟外头的天一样,赶紧讨好的说:“主子爷,福晋着人送了褥子过来,还有jī皮酸笋汤,爷可要用一碗?”
半天都没等到胤禛应声,苏培盛把头压得更低,过了好一会子才听见上首坐着的出了一口气冷冰冰的扔给他两个字:“出去。”苏培盛弯着腰退出去,到了外间才松口气。
胤禛拿食指扣着桌面,早先他那气明明散了的,这几天倒又越积越厚了,原来两人睡在chuáng上哪一天不说些琐碎事,这些天两人在一处话却越来越少。胤禛知道那天她是醋了,可要他拉下脸来先凑过去却不能够。
这种滋味他还是第一次尝试,愧疚怜惜这两种感qíng他都是在她身上尝到的,这会子竟又生出了心虚来,明明他看年氏就不是那个意思,她这一别扭倒似他怎么了似的。
胤禛把笔一扔,玉版宣纸上头半天也没落下一个字,他反着手清清喉咙,觉得自己这场气堵得一点道理也没有。
原还有个人跟自己一样别扭,好歹算是两个人拧着脾气在对着gān,这两天她却越来越自在,好像放下了那天的事儿,既没跟他讨个说法也没再问是不是要带年氏去,就这么gān吊着他,反而叫他不自在起来。
他怎么可能会带了年氏去,胤禛站起来往内室去,帘子还没拉起来,借着灯光他能看见外头的芭蕉被骤雨打弯了叶子,再远点是密密的雨幕,乌漆抹黑什么也看不见,这雨落得人心躁!他复又站起来在屋子里转起圈来。
外头的苏培盛见两个小徒弟jiāo换眼色,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他自己也琢磨不清主子是个什么意思,像是跟福晋闹脾气了吧,却一回来就要问正房gān了些什么。也不怪他琢磨不清,太监到底不是男人,哪里能知道这里头的门道,只好夹紧了尾巴不往跟前凑,万一池鱼了可不冤枉。
那边厢胤禛睡不着,这边周婷人倒是躺在chuáng上了,却是翻过来覆过去都没睡着,胤禛不在珍珠就在外头守夜,她听见里头的响动不敢吭声,知道周婷不是要水,只是心里不好受。珍珠防着周婷起夜,竖着耳朵听了一夜,里头的人没有说话,一直到了三更天,才勉qiáng不动了。珍珠松一口气,瞪着发木的眼睛悄声打个chuī欠,拉起被子睡过去。
第二天起来,胤禛连早膳都没过来吃,下了朝人倒是回来了,却没往正院来,还呆在书房里,周婷望着窗外头一层密似一层的秋雨敛了眉头,珍珠翡翠互换一个眼色,这几天周婷神色不对劲哪里瞒得过贴身丫头,不说旁的,之前连着几夜厨房烧着的热水就没抬进过正房门,昨儿夜里爷根本没来,任谁都知道,两个主子这是拧起来了。
珍珠隐约摸着点头绪,却不知道该怎么劝劝周婷,虽说两个主子好了这么些时候,谁都不想看着他们生份了,但新人总是要进的,爷还没给那边好脸子瞧呢,主子这就别扭上了,要是再有些什么,主子再过回之前的日子可怎办?
珍珠肚里叹气,翡翠倒比她端得住,拿了这回迁园子要用的家什摆设单子一桩桩的去问周婷,周婷拿在手里头翻了两页点着几案说:“将这个镶斑竹棕竹的摆在阿哥们屋子里头,这彩漆的贴贝的就摆到格格们屋子里头。”抬手揉揉额角:“东西可备得差不多了?”
翡翠应了一声:“都备下了,冯记那里送了新盆景来,有金钱jú花堆地景的跟仙鹤腾云灵芝番花的,福晋可要留下几盆来?”
“那仙鹤的叫冯记多送几盆过来,这边摆两盆,其余的全送到那边园子里头去,爷的生辰将要到了,也讨个好口彩。”周婷懒洋洋挥一挥手:“要紧的是阿哥格格们,她们还小,惯常用的东西须得先送过去。”
珍珠也看出来了,给周婷些事做倒比让她gān呆着要qiáng,拿托盘端了藕粉桂花糖糕过来,一掀食盒就是扑鼻的香甜:“这是厨房拿刚收的桂花做的,可香呢,主子进一些罢。”
今年雨水比往年更多,倒把园子里的桂花催肥了,刚被雨打落还不及扫枝头上就又开了出来,落一场开一场,一直开到了十月里,丫头们收了枝上的桂花或是调馅做糕或是制香熏屋子,热闹了好一阵儿。
周婷才拿起一块来张口yù问,珍珠就机灵的说:“东西院子都已经送过去了。”说着就笑,主子就是这样的人,李氏在的时候也是如此,再不待见,大面上也是一丝儿不错的。
周婷勾着嘴角一笑,她其实是想问书房里有没有送过去,这下子倒不好开口了,心里一哂,连个丫头都把自己的心思摸得这样透,枕边人却不知她心中所想,把咬了一口的糖糕放在海棠碟上,偏头往窗子外头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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