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清亭心中暗叹,却瞧着福庆的神色,想起一事,“福庆,你想家了么?”
福庆愣了一下,立即摇头,“大爷和老板娘都待我这么好,我怎么会想家?才不想呢。”
章清亭宽容地一笑,“就想家了也是人之常qíng,没什么好怕的,这大过年的,若说不想,那才是谎话呢,你也别拘着,跟我说说,你们几个原本家在哪儿,还记得家中可有些什么人么?”
……
当日,章清亭临时决定了一件事,家里的这几个小厮,包括俩丫头,都允他们给家里捎封信报个平安。再从每人年下分发的工钱里匀出一吊钱来送去,章清亭另赠每家一份年货。若是等着日后家里不忙的时候,也允他们轮流回家去探望一番。
走之前,把这事一宣布,几个小厮全都哭了,跪下来给章清亭磕头道谢。都是穷得实在没法子才被卖儿鬻女地出来做了奴才,可但凡只要还记得自己的家,哪有人能不思念自己的亲人?能遇到这样通qíng达理的主母,让他们能跟家里人走动走动,便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回去的路上,赵成材好生感慨,着实把章清亭夸奖了一番,章清亭却偷笑,“我哪有这么好心,分明就是想收买人心。”
赵成材却从她那掩饰的眼角察觉到一丝泪光,心中暗赞,这个娘子的善良总是隐藏在心底深处,嘴皮子上是半点不肯饶人的,不禁柔声道:“就是收买,也难得你有这份心肠。”
回到家,赶着年前就把这事给办了。一家子都不住点头,觉得很是应当。
直到晚间,章清亭才跟赵成材说起晏博文的事qíng,“你看,这事该如何处置呢?原本还想着让他跟着牛姨妈上京城走走,可眼下看来,却是一动不如一静的好。”
赵成材点头,“动辄招忌啊,若是没什么,尽可以派人来大大方方地看望这个弟弟,有什么不得了的?偏要这么鬼鬼祟祟的嗳,你说,他哥不会真这么缺德,还要陷害自个儿弟弟吗?”
“但愿不会,不过我已经嘱咐福庆了,以后不管阿礼走到哪儿,一定要身边有人跟着,还有咱们马场,也得提高警惕着才好。现在过年,马场人本就少,虽有黑虎和那几条小狗看着,到底人xing狡诈,万一出点子什么事可就不好说了,还有那薛的,年前才撞上,可别又寻咱们的不自在。”
赵成材沉吟片刻,“现在既然咱们都轮着假,不如让保柱和吉祥都去马场里住着吧,除了三十那日,咱们不好过去,其余时候可万万不可偷懒。”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几天见家里事多,才把他俩带了回来。明儿起就让他们在那边住下,请爹娘去方家住着,给那俩丫头壮胆。”
这边小两口语毕歇下,在遥远的京城承平,却有人深夜还未能安枕。
晏府,外书房。
黑压压的飞檐上积着厚厚的白雪,如不堪重负的鸟儿被缚住了翅膀,无助地望着天。檐下一点孤灯映着窗棂上那黑色的背影,说不出诡异,纵是屋内那硕大的四面吞云shòu形熏笼映得满室生chūn,却也只能覆盖一方小小天地,却解不脱这铺天盖地的苍茫寒意。
邱胜在晏府里已经当了三年的管家,虽然时日并不算长,但上上下下却未有敢不服的。因为谁都知道,他现在可是晏府大公子手下的第一红人。而这晏府,迟早都是大公子的。
自从当年老爷夫人唯一的嫡子晏博文犯了事,所有的下人们就都认清了这个事实。就是有些一时还存着其他心思,也在老爷卧病在chuáng,夫人困居内宅的这几年,渐渐都消停了下来。太师府的天,怕是变不过来了。
此时已然深夜,邱管家放着好好的热炕不去钻,却候在这里,到底是有什么要事呢?
邱胜静静地看着熏笼里红红的炭火,不妨竟出了神。真是好炭啊,上贡的银霜炭,烧起来无任何异味,更连一丝烟气也不冒。这是皇上体恤病重的恩师,特赐给太师府的。当然便可以用在太师的外书房,即使太师已经很久没有到这里来过了,可谁又能说些什么?
在这张赵成材夫妻曾会过一面的脸上,忽地露出一抹冷笑,生病的老虎,实在比只大猫还不如。
“收到消息了?”厚重的门帘一挑,晏博斋裹着厚厚的貂裘,带着一身清冷的寒气走了进来。
“是。”邱胜先应了一声,才勉qiáng用被火晃得有些发晕的眼神对上主子的焦距。
晏博斋自在厅中坐下,一个眼神,近侍的小厮们便悄无声息的全部退了出去。
邱胜这才开始说话,“才回来的鸽子,都查清楚了。他果然藏身在那对赵姓夫妻府中,现在他们家的小马场里做了个管事,还改了个名儿,叫做阿礼。下人们不敢惊动,只在那左近找了个地方落脚,等您的示下。”他顿了一下,方道:“恕小的多嘴,留着,始终是个祸害。”
第293章大年夜
屋子里很静,只能听见近乎自语般的呢喃,“阿礼?”
晏博斋对邱胜的话置若罔闻,似乎只是对这个名字颇感兴趣,反复念叨了好几遍,喃喃,“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原来,他还没忘记自己的名姓……”
一阵恍惚,好似又听到那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既是我们晏家的嫡子长孙,自然要有个好名好姓,至于他——”
冷漠而轻视的眼神嫌弃地瞟了一眼角落里畏畏缩缩的木讷少年,“那就随了博文的字,名唤博斋吧。”
斋者,灾也。
这是在书斋里,听见下人们在外头肆无忌惮嚼舌根的笑话。明明已然是chūn暖花开的时节,暖暖的风里还熏着墙角那丛茉莉花的香气,可少年的心却像是仍旧沉在寒冬腊月里,无法自拔。
邱胜半字不答,是因为主子还没到问他的时候。
手指在黑色的檀木桌上轻点,那抹白皙就分外刺眼,良久,晏博斋眼神中却仍是掠过一抹抹犹疑之色。
“大公子,这可心软不得,趁着孟家那小子正好在那儿为官,可是天赐良机。”邱胜适时进了一步,附在他耳边低语,“那日,夫人突然邀了一众人来赏梅就有些古怪。后来还特意赏了乔家小公子一枚红宝石戒指,小的查了好几日,方有人想起,那戒指可是当年他送给夫人的寿礼。那摔了茶杯的丫头也是夫人的心腹,乔二公子从咱们这儿一出去,可就去送自家的商船了,那里头就有这赵姓夫妻他们在这其中玩什么猫腻,可就说不清道不明了,不得不防啊。”
红宝石?晏博斋凝神细想,蓦地忆起多年以前,自己正在寒酸的书房里苦读,少年兴冲冲地捧着一盒首饰进来。
清脆悦耳的声音说:“大哥,你快看,我给娘挑的首饰,想给她做寿礼。这红宝石原本是一块大石,我整个都买了下来。特意让工匠凿开,给娘打的,这世上也就独一无二这一份了,你说好看么?”
依稀中,还记得那时少年脸上飞扬自信的神采,仿佛整个世上最好的东西都应该尽归于他们母子。而自己呢?只能暗自用握紧拳头,用尖锐的指甲刺进手心,微笑着温言附和……
“大公子?”
邱胜一声轻唤,让晏博斋回过神来,眼底蓦地一沉,再看看周遭的一切,几乎是瞬间就下了决心,用沉稳的声线悠悠地道:“年轻人总是脾气不大好,就算能忍一时,哪里能忍得了一世?嘱咐在外头的下人们小心些,早些办完事就回来,莫在外头流连。”
邱胜慢慢地垂下眼去,“是,小的知道了。”
眼角的余光就见那团黑色的貂裘毫不迟疑地离开了,屋内依然温暖如chūn。邱胜慢慢的直起腰来,睥睨着周遭这一切,这些东西,永远只能是有能者居之。
忙忙碌碌的,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张、赵两家商量了一下,把年夜饭给定了下来。因小年夜是在赵家过的,那三十这日中饭就在张家这边用过。晚上章清亭小两口跟着赵王氏回去团年,这边张家人便带着方明珠一起守岁。章清亭虽然有些遗憾,但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还是应当以婆家为主,再没个说硬搅在一起的。
马场那头,一早就给他们包了饺子,做了各式吃食,由章清亭亲自送去,赵成材又格外叮嘱他们可千万不可贪杯误事,就是放烟火也须在外头空旷处,千万别让火星子迸在gān糙垛上,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晏博文应下一定会细心照看,他俩才放心离去。又回赵家接了爹娘弟弟一道回族里祭祀,因今儿人多,天气又冷,也就不避嫌的驾了自家马车奔波来往。这还是章清亭初次以媳妇的身份进到赵家祠堂里,去年那一回她生着病,赵家也事多,便错过了。
小小一府祠堂并不大,就一进的院子,却收拾得非常整洁。男左女右,家家户户只要能来的人都到齐了,按着辈分站好,只因赵成材是唯一有功名的,所以一家靠前紧挨着族中长老们站了,也算是莫大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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