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_亦舒【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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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她,她也在看我。

    然后她问我:“你几岁?”

    她很神气,说话的姿态是飞扬的。

    我答:“十二。”

    “我二十,你叫我阿姨好了。”她仰仰头。

    我笑,不肯叫。

    她说:“叫我。”

    我仍然不肯叫。叫她阿姨?她等着呢。廿岁?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即使是二十岁,我也不肯叫她阿姨。

    忽然她放软了声音,半哄半求,低低的说:“从来没有人叫我阿姨,你是第一个,叫我一声好不好?”

    爸爸妈妈、兰姨!那个庄先生,他们都笑了。

    但是她这样的声音,这样的神qíng,叫我怎么拒绝呢?我乖乖的叫了一声“玫瑰阿姨”。我没有脸红,没有后悔,为了她,我肯叫。

    妈妈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我知道她心里奇怪,我是一个很固执的孩子,而且要面子要qiáng。她没料到我会来这么一下子。

    但是玫瑰乐极了,我认为是值得的。

    我不是孩子。我上唇已经有一点胡须了。

    玫瑰是第一个吸引我的异xing。

    我记得她的打扮。

    当时的女孩子在她那种年纪,都爱穿旗袍,或是一条直上直落的裙子,尖头鞋、大手袋。脸上很多粉,唇膏是浅浅的,很不调和。

    但她没有。

    因为游泳了,她穿一条短裤,大腿是棕色的,细长但有线条,一件过头的毛巾T恤,一双旧的帆布鞋,就是这样。但是她长得真好看。

    我当下连衣服也不换了,赖在客厅里看她,不肯离开。他们大人说话,我没有cha嘴的余地,但是光听也好。

    我真是迷上了玫瑰。

    她抽烟,她喝拔兰地,她的姿势是放肆的,但一切都不过份,我觉得她与一般的女人不一样,她太自然,她太可爱,她太突出。

    从话里我听出她有一个很好的家,只是父母守旧,不赞成她学画,但是她还是喜欢画画,一意孤行的走了出来,在外头一个人住着,姓庄的青年是她的男朋友,兰姨是她的监护人,现在她的生活由兰姨照顾着。

    我很向往她。

    脱离家庭是需要勇气的。学画画也是需要勇气的。

    只是她在我们家里逗留了一会儿就走了。

    爸爸妈妈送他们三个人出去。我有黯扫兴,我希望她会留下来吃饭。又有点羡慕她的男朋友,他可以常常见要她。我想快点长大,如果我今年也廿多岁就好了。

    我刚想回房间,看见茶几上面放着一只打火机。

    她忘了带走她的打火机。

    我拾在手中,要追出去,一想,改变了主意。我把打火机拿在手中,那是一只银登希尔。当时尚不大流行登希尔打火机,年轻女孩子尤其少用。

    我回到房间,把打火机深深的藏在抽屉里。我不能解释这个举止,但我想留下她一样东西,因为我还没有可能留下她的人。

    之后。

    之后我的日子是平常不过的。

    我终于长大了。

    中学一年年的升级,没多久就毕业,再读预*。

    我开始有女朋友了。

    但是当我快接近廿岁的时候,我却常常想起玫瑰。

    我只见过她一面。

    但是但丁见过庇亚曲丝几次呢。

    我常想:我终于长大了,我终于有二十多岁了。玫瑰呢?我现在可以与她说话了吧?六年前我只叫过她一声“玫瑰阿姨”,六年后我有资格与她攀谈了吧?她今年该廿六岁了。廿六岁的玫瑰最什么样子的?

    我认识了很多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但是她们都普通,她们没有六年前玫瑰的风姿。我永远忘不了玫瑰那个突然展颜的笑,她膀子皮肤上那一抹红。

    她那只银子的打火机,仍在我抽屉里,这时候,人人手里都有一只登希尔了。

    我过着我平常的日子。

    六年内我长高了六寸,我吃得不多,所以不胖。我不再为我的卷发烦恼,因为有女孩子喜欢卷发。我每隔一天要刮一次胡髭。我的功课相当好。明年我会到英国去读大学。我还没有要好的女朋友,但一点也不愁。父母与我的关系很好,我尴尬年龄已过了。

    当然妈妈会笑着跟朋友说:“家明这孩子呀,人人都说清秀。头发又留得这么长,又爱穿长袖子衬衫,手腕上套只银手镯,远看就像个女孩子。”

    这么多朋友,就是不见玫瑰再出现。

    兰姨只是来拜年,坐一下就走,我根本没有机会问:“喂!玫瑰呢?”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见她了。

    但我还是见到了她。

    那个下午,在一间酒店喝咖啡的地方,我又见到了她。

    乐队正在起劲的演奏,我停好了车子,走进酒店,就看见她坐在妈妈对面,左手边是兰姨。

    我一眼就把玫瑰认出来了。

    我的心惊喜地狂跳着。

    刚才母亲叫我去接她,我还勉qiáng呢,没想到一来却见到了玫瑰。我定一定神,一步步的走过去,向着玫瑰走近,我看清楚了她的脸。

    啊!仍然是那样的浓眉,每个女人都拔眉毛,她还是留着浓眉。我注视她的脸,六年了,她一丝没有变,一点没有老,不过脸上的稚气与圆味没有了,下已略为尖了一点。她没有变,她垂着眼,睫毛重得很的样子,她仍然在抽烟,有点心不在焉。

    她没有抬头。

    没有看见我。

    她穿着一件丝衬衫,胸前三粒钮子没有扣,颈上悬一只大大的金子十字架,衬衫外是一件-皮外套,配-皮长裤。她真是美。难以形容、突出的美。

    认为她美的,不只是我一个人。喝咖啡的客人都朝她看。

    但是她没有笑,是不是不快乐?为什么她会不快乐?是谁令她不快乐?

    她的头发剪得这样短,比我还短,低着头,我看见她后颈是雪白的。她多久没晒太阳了?

    我兴奋的看着她。六年了,我想念了她六年。我该说什么话呢?

    妈妈看见我了,“家明,过来,gān吗傻傻的站着?”

    我走过去,我忍不住低下了头,看着玫瑰,我俯下身子柔声问她:“你还记得我吗?”

    她抬起眼来,怔住了,她眼睛有点茫然的神色,她当然忘记在什么地方见过我了,谁会记得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我不怪她。

    她的脸色有点不大好,心不在焉,微微蹙着眉尖。

    我说:“我是第一个叫你玫瑰阿姨的人。”

    她想起来了,嘴角的笑意缓缓的漾开,溅到眼睛里去,不是十分开朗的笑,到底也是难得的。

    “家明长大了很多。”妈妈在旁边补充。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忽然叹一口气,“孩子长大得真快。”她说。

    我在她身边坐下。

    她瘦了,瘦了很多,六年前那种小女孩式的夸张动作已经消失了。她默默的捧着一杯咖啡喝,手指是纤长的,指甲很长,没有指甲油,一种透明的红粉。放下杯子,她取起了烟,手有点微微一抖,她神经有点紧张──为什么?

    兰姨与母亲絮絮的数看家常。

    我逗玫瑰说话。

    她喝完了咖啡,叫了威士忌加冰,下午的咖啡座最热闹的,人来人往,烟雾迷漫,音乐混着人声,但是我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她。

    她问我,“你几岁了?”还是平常的问题,心不在焉的。

    “廿岁。”我说:“中学毕业了。”

    “有什么计划?”她淡淡的问。

    “我在考大学,最理想是到剑桥去。”我说。

    “是的,”她点点头,“剑桥很美,尤其是那条河,蒲公英种子夹在柳树中飞扬,到处是青苔,阳光根本没有气力透过那么深的绿,很美。”她像自言自语,但是又笑了。

    她吸着烟,她的打火机换了,是一只金边镶紫红漆面的都彭。她用打火机很考究,她没有一处不jīng致,但是随身却又散着一种不羁。

    我问:“你去过剑桥?”

    “很多次。”她声音是低的。

    “你会再去?”我问她。

    “我不知道。”她答。

    我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是我听得见她,她听得见我。

    我说:“你记得吗?那一天,你游泳回来,头发还是湿的,坐在我家客厅,那是我第一次见你。”

    “是吗?”她尽量在想:“多少年了?我很久没有游泳了。”

    “六年。”

    “你还是一个孩子呢!”她惊奇的说:“记xing太好了。”

    我笑着点点头。

    她说:“我那个时候大概很胖,光吃不动脑筋。”她解嘲地笑笑,“连我都不记得最什么样子了。”

    她唱了一杯威士忌又一杯。

    兰姨阻止了她,她耸耸肩。她有心事,她不开心。她人在这里,心根本不在这里。

    妈妈没一会就说要走了。我没有法子,只好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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