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_亦舒【完结】(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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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趁机往椅上一坐。

    饭桌上正摆着一盘橙,她就拿起水果刀,开始削橙。

    婉儿没削了半个,又放下了刀,打开了那张帖子,细细的看了起来,好像看报纸一样。

    看男家的名字,女家的名字,住宅,结婚的农历日子,新历日子,把这张喜帖翻来覆去,好像要把它背熟的样子。一家子都不出声。

    过了很久,婉儿终于说:“啊,他结婚了。”

    “是的。”陈太太说。

    婉儿露出了一丝笑,“很好,结了婚,他就安定的工作了,他这当儿,正得好好的gān一番事业,否则就迟了。”

    “你——”陈太太对婉儿的态度有点奇怪。

    婉儿又拿起了水果刀,说下去,“那位小姐我没见过,反正他说好,就是好,也差不到哪里去,我改天说不定写封信去恭喜他。”

    大嫂诧异的说:“小妹,你倒是很大方,我们还以为你会难过,谁知──?”

    婉儿抬起头,“大嫂,你不知道,感qíng这件事是很难说的,我得不到快乐,人家得到了,只要他俩好好的,我看着也舒服。为什么一定要弄得两败俱伤?什么也没有?我就是这个意思,况且我跟家明闹翻一年了,没见面,也有半年多了。”她重又低下了头。

    “那是他自己不好,先去跟别的女孩子混。”陈太太说。

    “不能这么说,妈妈,”婉儿说:“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

    陈太太既好笑又好气,一这么说来,他倒是个好人了?”

    婉儿落寞的说:“他根本是个最好的,我原没有说错,我自己没福气罢了,我也有不好。”

    大嫂笑道:“真正没见过小妹这么好的人,要是换了别的女子,不把他骂臭才怪!”

    婉儿说:“我也骂过他,奈何他总是不生气,由此可知他是好人,我现在想穿了,他母亲说得对,感qíng并不能勉qiáng,我没有办法。”

    陈太太放下心来,“好了,既然你想得穿,那最好!我们就是怕你想不穿啊。吃饭吧。”

    小妹说:“让我去洗个脸──今年真冷。”

    她到房间去了,她的房间连看一个小小的浴室。一进去她便掩上了门。

    大嫂就说:“我们还正在耽心呢,没想到倒这么容易解决,到底是新派人。”

    大哥说:“不见得,一年半了,小妹哭也哭够了。”

    陈太太不说话。

    大嫂说:“家明也是,怎么就这样结婚了呢?我们小妹不过是脾气坏一点,年来也改了,每个人都说他们是这么这么好的一对。”

    陈太太说:“每个人说有什么用?家明觉得小妹不好。”

    “我倒不相信他就忘了小妹。”大嫂说。

    “忘了也好,不忘也好,总而言之,小妹现在可死了心,可以好好的找个对象了。”大哥说。

    陈太太不响。她在想,小妹找男朋友也难,眼界高。又要样子好,又要学识高,一年多了,要找早就找到了,怎么又拖到今天?不过也只好慢慢来罢了。这些日子,只看见她往图书馆里走,假期孵在家里,实在闷不过了,就与女同事出去看个电影。有时候她坐在家里,有点魂飞魄散,神不守会似的,也幸亏有一份工作,分散点心事,否则她是更显得灰一样了。

    而家明呢?那新闻是不绝的,一会儿跟这个女的在一起,一会儿又跟那个女的打得火热,怎么上天就是这么不公平,一个男的要找女人这么容易,女的想找男的就难?

    不过陈太太也高兴小妹很乖,否则她是更担心了。

    婉儿这边进了房间,扑倒在chuáng上,心里有一块痰寨着似的,呆呆的靠着枕头,手握着拳头,也哭不出,过了很久,她有点苏醒了,脸颊慢慢的淌下了眼泪。

    她万箭攒心的想:完了,这一下子是完了。

    一直在等他回头,但竟没有回来。完了。

    她抑下了眼泪,缓缓的走进浴室,开了水喉,想洗个睑。天气冷,水喉先出来的水是冷的,过了半晌,方才是暖了点,但是她不觉得,手指有点僵硬,绞了面巾擦把脸,马马虎虎,就到客厅里坐下。

    佣人已经开了饭,她就坐下来吃饭,而且吃了不少。

    不知道怎么,她在这一年来,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任xing的孩子了,现在她遇见了什么事,只是忍看,家人爱她,她更不能叫家人为她爱莫能助的伤心。

    一年前她母亲劝她:“你左右不过是儿女私qíng。”

    是的,儿女私qíng。一年半了,应该忘了吧,然而她还是刻骨铭心的难过,为了什么呢?家明并不是她第一个男朋友,但是她就单单忘不了他一个人。

    如今是死心了。

    她吃了大半碗饭,又喝汤。

    吃完饭,大哥说:“小妹也出去jiāo际jiāo际才好,有得享受尽量享受,别苦了自己。”

    她大哥也是号意,婉儿想莫非每个人都这么想?也许出去走走,就忘了家明了。也许碰到个人,跟家明一样好,或是好过家明的,她也就可以忘了。

    这么想着,她果然jiāo际起来,开头还一直选,但看来看去,比家明好的男孩子实在是没有的了,于是就随便起来,反正不过是看一场电影,吃一顿饭,不算滥jiāo,她也没有急急要嫁人的意思,只不过是消遣消遣。

    饶是这样,还是出了事。她与一个飞型青年出去过几次,那个阿飞就把她当作块大肥ròu了,死钉看不放,天天上门来,骚扰得陈家人仰马翻,差点要报警,等说明了婉儿不再见任何人,这个阿飞索xing恐吓起来。

    陈太太的头弄得巴斗一样大。

    “小妹,你到底怎么认得这么一个人?”

    婉儿早已梅死伤心死了,难过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又害怕,她结结巴巴的说:“也不过是舞会里认得的。”

    “你也张大眼睛看看呀,如今弄成这样,这个人一脸的獐头鼠目,分明是个坏蛋,昨夜说你吃用了他不少钱,一古脑儿叫我们还哪,这个例子一开头,怎么有得完?只好拒绝他,然而我只怕他不放过你。”

    婉儿怔怔的流下了眼泪,“也只好随他,任剐任杀,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这是什么话?”陈太太大惊,“我可没有怪你,小妹,你是不出门的,怎么晓得人心险恶?如今得了个教训,以后也当心点,妈要你好,你别提死活两个字,妈妈经不起。”陈太太也哭了。

    “妈!”婉儿大哭起来。

    这场事之后,婉儿天黑之后就不上街,天天守在家里闷纳。才是新年呢。她想:今年是个什么年?”开始就碰见这种事?她怔怔的想:年中会好一点吗?年底又会好一点吗?她也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

    要再找一个家明,毕竟是难了。想她在过去几年里,吃了他多少用了他多少,人家并没有提过一句半句,他原是个好人,然而缘份管缘份,只有那么几年,又是吵吵闹闹过的,当时并不觉得特别快乐,如今想起来,婉儿却觉得她一生最灿烂的时刻,也不过是与家明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真正每个廿四小时,她都是活着的。

    她是越来越不怪他了。至少他得到了快乐,他又看不到她的眼泪,这样也算对得住他了。深夜

    婉儿一夜醒七八次,每次都是想家明,心里绞着煎着似的。

    一年半来,她病也病过了,哭也哭了,闹也闹过,现在再有什么举止,她自己吃得消,恐怕陈家整家要jīng神崩溃。为了家人,她要抑压着。

    天气仍然很冷,风又大,婉儿走在街上,总还是想起家明,家明占满了她整个思想,看到了一辆车,她想起他,看到一条粗布裤,她想起他。

    她有一个黯然的想法:我今生今世是完了。

    这一点陈家是知道的,但是他们也没有办法。

    小妹一天比一天的消瘦下去,她默默然的过着日子。

    从写字楼到家,从家到写字楼,她就是这样了。

    做大哥的忍不住,跟母亲说:“我有一个人,想介绍给小妹。”

    “什么人?”陈太太有点喜色。

    “也很好的,资历不错,已经念到硕士了,今年回来过年,如果小妹喜欢,可以跟着到外国去。”他停一停,“我叫他明天来吃顿饭。”

    “也好。”陈太太点点头。

    他们没有事先告诉婉儿。婉儿下班回来,只看见一个年轻人坐在那里,她朝他看看,那个年轻人也看看婉儿。那个男孩子倒马上喜欢婉儿了,婉儿一张雪白的脸吸引了他。他们坐在一块吃了顿饭。

    婉儿一言不发。

    那个男孩子在外国见惯了粗胚,看到婉儿这么娇滴滴,弱不禁风的样子,更喜欢多几分。

    第二天他与婉儿的大哥通了电话,一万声的谢谢。

    陈太太觉得人家家底不错,又勤力向学,前程是不错的,人虽长得普通一点──但是男孩子长得太好了,像家明那样,是靠不住的。

    她问婉儿:“你的意思怎么样?”

    婉儿不响。

    她嫌那个男孩子的衣着大普通,样子不起眼,虽然是个留学生──也不过是名称好听,回去了还不是煮饭洗衣服,半工半读的苦学生,跟他出去,她才不gān,不是怕吃苦,而是没有必要跟一个不相爱的人吃苦。

    看场戏吃顿饭是不打紧的──婉儿想起了前些日子的恐怖,“妈,不会是另外一个拆白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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