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_亦舒【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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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笑了。

    到现在才看清楚,他的西装是深蓝的。现在他还可以站在街上,三五个月之后,恐怕会围上一堆影迷了,至少有人指指点点,不会放松他,他会不会想念如今的自由?

    “就这样走一下好不好?”我问:“空气难得新鲜。”

    “好好──你不怕淋雨?”他诧异的问。

    “不怕。”我说:“只怕导演现在穷找我们。”

    他低下头笑了。我们一直走看,雨很细。

    “以前gān什么?”我问他:“念书?”

    他看我一眼,“别笑我,我是修机器的。”他伸出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粗糙,我点点头,欣赏他的坦白。

    “我父亲开一家小小的车行,我跟他做一辈子,也没出息。”

    我抬头:“做明星会有出息?”

    他犹疑了一下,“至少他们给我的薪水不坏,而且他们说我会有扬名的一天。你也这么说。”

    “是的,我没有骗你,我见过太多的明星,谁该红,谁该不红,总有点分数。不要见怪,你不像车行出来的。”

    他兴奋,“我希望好好的gān一gān。”

    我不出声。这是一项赌博,他赢的成数很高,但是吃这种bào起bào跌的偏门饭,还比不上守着一家小车行稳,现在跟他说,他死也不会明白,将来明白了,又来不及了。凡世事多数这样,如今他名利心织,再泼几盘冷水,也是徒然,我还是省点唇舌算了。

    雨忽而之间大了起来,我与他并没有急步奔,他只是指指前面有遮盖的地方,我们走到屋檐下去。

    他说:“这层楼就是我的家,要上去看看?”

    我诧异问:“这么近?”这附近都是中上级的小型住宅。

    “是。”他耸耸肩,“公司为我准备的。”

    电影公司就这样,把好好的年轻人拉过来,像买了一样道具,塞进什么模子里,就定个什么型──谁是玉女,谁是武后,谁是影帝,谁是巨星,出尽法宝,不过是想捞几个钱,不过总算互相利用,倒也公平。

    “你一个人住?”

    “是。”他说:“我会煮咖啡。”他chūn着我,“请你喝?”

    我笑了,跟他上了楼,他住第十一层,小小的一房一厅,布置可以说豪华,然而其俗无比,却也不会比一般明星住宅差到哪里去,公司待他是优厚的,方导演有功。

    他没一会儿就捧出了咖啡,肴来还真有一手,另外递过来一条大毛巾,坐在我旁边。

    我抬头,“gān吗?”我问。

    “擦擦头发,都淋湿了。”他说:“当心伤风。”

    他做得这么自然,我一边用毛巾擦头,一边就呆住了。

    他问:“当记者,也很忙吧?”

    “嗯。”我答。

    “没见你之前,导演说起,我还以为你七老八十的,我看过你写的文章。”他说得很孩子气。

    “不敢当,可不就七老八十了。”我笑。

    他脱了外套,里面一件米色的麻纱衬衫。恐怕是他导演的杰作,教他穿,教他住,教他做人,教他做戏。

    “你不会笑我吧。”他又伸出了手给我看。

    “为什么要笑?这是劳力。”我说:“劳力cao饭吃,可贵。”

    “导演叫我说是练功练成的。”他天真的说:“不准再提车行了。”

    我笑了,“为什么不对我这样说?”

    他皱了皱眉,“你与他们是不一样的──我见过另外一些记者,你不一样。”

    “这算恭维?谢谢。”我伸出了手。

    他与我握握手,放开了。他的手qiáng而有力,与他织致的脸不配。

    我问,“你认为值得?由电影公司把你改造成另外一个人,受他们的控制?你要知道,这是一个圈套,进去容易,一当你习惯了荣华富贵、花花世界,出来可也就难了,你年轻,有很多路可以走。”

    他惊奇了,“为什么你这样问?”他肴若我,“每个朋友都为我庆幸,他们都羡慕我,怎么你倒这样问?”

    我微笑,“我问错了?”

    他摇摇头,“我只是不明白──你对电影界很熟?”

    我默默头,“我在报上编娱乐版。”

    “你觉得他们怎么样?很多人说他们坏。”

    “坏倒不坏,”我笑,“哪里都有坏人,这样子说来,报馆里的坏人并不见得比电影界的坏人少。我有一句评语:他们都太聪明了。”

    “太聪明不好?”方正奇问。

    “不好,”我说:“都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的人。你耽久了,就会明白我的话,现在你年轻,我不想扫你的兴。”

    他不服气,“你有多大了?完全一个前辈似的教训我。”

    他替我把湿大衣挂在电暖炉附近供gān,又再给我一个垫子靠背,服侍得我舒舒服服。

    “比你大八岁。”我说。

    “真的?”他一怔。

    “骗你gān什么?”

    他细细的打量我起来。我含着笑,由得他看。他是一个可爱聪敏的孩子。方叔叔选人,总不会错。他是好材料,我喜欢他,他不造作,自然得又不过份,一点也不油头粉面,但是观众不会忘记他的脸──漂亮得太特别了。

    看够了,他说:“也不过八岁而已,而且看不出来。”

    我说:“八年。等你有我这么大的时候,回头想想,就不简单了。”

    “八年,八年后我会红吗?还是仍旧在车行里?”他倒在沙发里,“事qíng是难以预测的,是不是?”

    “放心,你会红。八年,可以维持到那个时间。”

    “赚到了钱,我父母就可以休息了,弟妹可以受比较好的教育,”他说:“不用像我这样,做个粗人。”

    我听着他,不知怎么,嘴边一直含笑。电影界里特别多孝子孝女,现在又来了一位,还没开始,就牵念着家,皇天大概不会负他这样的孩子。

    他忽然说:“玫瑰,我喜欢与你说话。”

    “谢谢。”我说。

    “真的,你说了很多我从来没有听过的话。导演,他也常常教训我,但是他的调子不同──你认识导演很久了?”

    “很久了。十年算久了吧?所以我一直叫他‘叔叔’,现在听在耳朵里,恐怕会觉得有点不伦不类?他学问很好,有魄力,是电影界难得的一个人物,你跟看他,听他的话,绝对不会错。”

    方正点看头。

    他的小房子很暖和。

    他现时觉得跟我说话有意思,将来就不会这么想了,将来他有随手可得的女人,大笔的片酬,闲来喝酒赌博,反正每个人都走这条路,他最有志气,也不过努力学习,升任导演,但是导演这么多,他会成功吗?恐怕不可能,以他的底子,做明星可以,不过是个牵线人儿,当导演得有脑筋?

    我看不出来,他只有一张漂亮的脸。

    八年合同,恐怕也是他huáng粱梦醒的时候了。

    看着地,我有无限的感触,任何一项职业都有起有跌,只是电影界的上落特别厉害,短短几年而已,旁观者都很清楚,但是当局的那些永远迷迷糊糊。

    “你的报纸真会登我的照片?”他不好意思,但还是问了。

    “当然。”

    “照片呢?”他好奇的问。

    “你的导演会给我。”我答。

    “我很怕拍照片。”他说:“不是假话。”

    “慢慢就习惯了。”我淡然说。

    怕拍照,怕应酬,不赌不嫖不喝不chuī,闲来开跑车,看剧本,听唱片……都是老套,老得不能再老的一套,我听过多少次了?一向不喜欢访问明星,就是这个道理。为什么都是绣花枕头呢?

    我倦倦的靠在沙发上。

    他说:“累了?”

    〔想回家。”我说。

    “再等一下,我送你回去。”他留住我。

    “为什么?”我笑问。

    他坦白的说:“我寂寞。”

    “啊?”

    “签了合同两个月了,我跟以前的生活脱了节,又没追上现在的生活。很想念以前的朋友;做完工,去买两瓶啤酒,坐着聊天,去武馆练拳,开着车子到处飞。现在没这些自由了,”他笑笑,“导演不赞成我见以前的朋友。”

    “这是牺牲。”我看看他,“有女朋友吗?”

    “阿桂?”他笑笑,“是的,她是女朋友,导演说我们还是不见的好,特别想她。”他说:“导演介绍了几个给我,也是公司里的人,很美,不过我还是想念阿桂。”

    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清丽的女孩子──微黑的皮肤,扁扁的睑,大眼睛,一脸的纯真,穿套唐装衫裤。当然,这样的阿桂胜过任何女明星。

    方正低下了头,“恐怕以后见不到她了。”

    对他来说,我是一个陌生人,他对我说了这么多话,还没有一句假的,真是难得。

    他抬起头来,“我没有说得太多吧?你有没有烦?”

    “当然没有。”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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