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_亦舒【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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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是没有惧怕的。”小芸不在乎的说。

    “我怕自己。”我微笑:“小芸,希望你以后不要问这个问题。”

    “很有趣,昨天看见乔其,他也问我同样的问题。”

    “什么?”

    “乔其,他说他爱上了一个骄傲的女子,哗,那么架高势大,他在她面前显得好低好低,什么都不懂,他不敢爱她,又不能不爱她,真绝。”小芸耸耸肩,“哪来那么多的小胆鬼?弄不懂。”

    “你们常常去那间咖啡店?”

    “嗯,菲菲咖啡。”

    “坐在那里很久很久?”

    “直到被赶走为止。”

    “为什么?”

    “因为生命很短!丹姐,我们要尽qíng享受,我们要快乐,我们不要理会社会怎么说,我们不要管亲戚朋友怎么说,我们还年轻。”

    我发呆。

    小芸年轻,年轻的人永远理直气壮。

    她走了以后,我坐在屋子里长久。我想我的过去,十来年的事都缓缓的回来,我微笑,又喝酒,我从来不醉,永远是刚刚好,这么理智,又有什么快乐呢?

    我终于蛄起来,换上牛仔裤,套上球鞋,穿上大衣。我知道“菲菲”在什么地方,我没有开车,我是走着去的。我做人实在太谨慎了,简直不肯多付出一点,今天假如他不在那里,我会喝杯爱尔兰咖啡走,假如他在的话,我会跟他坐在一个桌子。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理别人说什么?

    我到菲菲咖啡店的时候走得浑身发热,店里的暖气又足,黑压压坐满年轻人,一个贴着一个,我马上热出汗珠,我一桌一桌的找,小芸先看见我,她马上站起来,“丹姐!”其他的孩子们都转头看我,拉开椅子叫我坐,然后我看到乔其了,他凝视我很久,我走过他那里,他把位子让给我,我坐下来,他靠在我身边,什么也没说,握住我的手,他并没再看我,但是我的心温暖了,听着他与朋友说话,我静坐一个角落不出声。

    隔了很久很久,他转过头来,他轻声说:“大小姐,我在这里等你多天了,小芸有没有说?”

    我微笑,我觉得我应该宽一宽衣服,于是脱了大衣。

    他吻了我的手一下,这次没有隔着手套。

    是,他是小流氓,又怎么样呢,或者他会改过自新,或者不。他的眼睛里都是星,他是什么一点不重要,我最什么也不重要。

    但是在芸芸众生中我找到了他,他也找到了我。

    我们今夜会散步回家,我想。我知道天气很冷很冷,但是我们不介意,我会告诉他我不怕冷,只不过大家以为我是大小姐,所以我就装怕冷。

    真的。

结婚

    云得米儿湖一年四季没有不漂亮的时候,如今下雪,鹅毛似的雪飘在篮灰色的天空里,飘在湖水上,静静的隐没在湖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像生命。

    壁火烧得正旺,我在等一个人,站在这面长窗前,我觉得出奇的幸福快乐安全,经过这许多年,明天我终于要结婚了,对象是十至十美,超过我所想所求的一个男人。长窗虽然是两道玻璃建的,可是还是能感觉到意外的冷,零下三、四度了吧。我转身看寒暑表,室内是永远的七十五度,虽然如此,我一向怕冷,还是穿着长袍。

    我在等一个人,他打了长途电话,说要来看我,结果安排在今天。其实是没有必要安排这一次会面的,但是我想到过去的日子,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与他在一起的时间,也许这一次不见面,永远没有机会了呢。

    他或者有话要说。

    于是我请他乘火车自伦敦上来,到了火车站,叫一部车子,我把地址给他了。

    我无意显示我的幸福,我的幸福只是我个人的幸福,我的财宝只是我个人的财宝,与任何人没有关系的,既然他千方百计的打听了我的地址,要来见我,有话要说,又未尝不可。

    我一直不气地,要气他是一个长篇的故事,先得气我自己,得从十年前开始气,不不,我并不气任何人,尤其是现在,更加没有必要,因为明天我就要离开英国了。明天我要结婚了呢。

    一部车子压着雪,在小路上停了下来,我在窗前看见他下车,是熟悉的身型,他付了账,抬头看了看,我向他招招手,他也招了一下手。

    没见这些日子,对他始终有种亲切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以前年轻而愚昧的日子去了,如何为他痛哭着烦恼着,又如何为小小的事qíng高兴着。这些日子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可是始终是亲切的。

    我先开了门,冷风喷进来,还夹看雪花。

    他捏着手,在门口脱了帽子,“太冷了。”他说。

    他抬头看我,他并不怎么见老,鼻子仍是笔挺的。我连忙微笑:“请进请进。”待他进来了,我关上了门,又替他脱大衣。

    他慢慢踱到窗门前面去,站在我刚才站的地方。“好屋子!好景色,这幢房子很贵吧?”他转过头来。

    “我不知道,”我坦白的说:“这是暂时租的,其实也不会很贵,三四万镑而已。”我问:“仍是喝拔兰地?有很好的拔兰地。”

    “谢谢。”他说:“住在这里,很好吧?”

    “好极了,住了三个月,那风景是无可比拟的,初秋搬进来,看着树叶跌下来,看着满地的huáng叶,然后纷纷的雨变成纷纷的雪,可惜明天要走了。”

    “静真好。香港……香港是一个疯子住的地方,什么也没有!”他忽然愤怒的说。

    我温和的笑,“不会呢,香港对你我都还不薄,况且你应该最明白,香港有的是灯红酒绿。把别人搬到这里来,怕也就闷疯了,我……你是知道的,我只要有一间屋子就可以了,况且是这么漂亮的屋子,看不厌的风景,织不完的毛衣,冰箱里又冰着吃不完的食物。”

    我把酒递给他。

    他喝了一口。

    “你一点也没有变。”他忽然说。

    “老了。”我说。

    “你老了我岂不是更老了。”他说。

    “男人不觉得的,没有关系。”我说:“三十一枝花。”

    “你也俗了。”

    “我一向是俗的,”我坦白的说:“告诉你们也不相信。”

    “脾气像是太好了。”他说。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是的,年纪大了,仿佛没有什么可气的事,以前小的时候,太自我中心,说真的,那几年……把你害惨了。”

    “那是我的错,没机会让你开心。”他又喝一口酒。

    “你别说,发脾气管脾气,开心还是开心的。”

    “我对你……不好。”他说:“我并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什么谁好谁不好呢。”

    他也沉默了。仿佛是有点心事。

    “你怎么看我来了?这么远的路,光是火车也七八个小时呢,累都累坏了。”

    “在伦敦下了飞机,马上转火车,并不想停下来。”他说。

    我舂着地。忽然之间,那几年像没有过,他又成熟了,出去混了那些日子,他并没有混出名堂来,到头来竟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于是他又成熟了。

    我问:“家人还好吧。”

    “记得你以前说的话,都应了呢,妹妹跟一个小阿飞泡在一起,弟弟并不争气,母亲进了医院,一次一次的开刀,父亲去年去世了。”他背着我说。

    我默然,家都是这样的,有什么稀奇,要争气大家争气,不争气大家斗撒赖,因为此刻他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是说:“谁不与阿飞泡呢,过了那年纪就好了,我小时候何尝不一样。”我笑了。

    他还是背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qíng,他原是一个很满于现实的人,怎么现在变了?

    “你……很好吧?”他忽然问。

    “好。”我说:“谢谢。”

    “听说他很有钱?极有钱?”他转过头来。

    我真笑了,“什么叫真有钱?钱没有嫌多的,多至奥纳西斯、洛克斐立这样,还可算得上有钱,他有什么钱?不过是够用够吃罢了,而且是理智的吃用住。”

    “可是听说……你们有两部劳斯莱斯。”

    “谁没有二两部劳斯莱斯?”我奇说:“那倒是真的,可是也不算什么,车子总是要的。”

    他笑得很gān涩,“你的口气越发大了。”

    “在英国,不是坐积裘亚,便是劳斯莱斯,”我笑,“不是口气问题,英国人比较实际,买一部好车,做人客拜菩萨都是它,反而省,不比香港人,买合保时捷,夜里也开车出去──真是……比大白天穿晚礼服还尴尬。”

    “你是讲究的。”他说。

    “不不,我一点也不讲究,他也不讲究,他只是仔细。”

    “有照片吗?我看看可以吗?”

    我一怔,“没有,我从不把他的照片带在身边的──gān吗?他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比你小两岁,”我的笑却不由自主慢慢的漾开,“有人说他漂亮,也许是的。”

    “那是你的订婚戒子?”他问。

    “啊,是的,”我看了看手指,“古青斯基买的,你知道‘古青斯基’?在邦街,卖野人头,正牌两死店;你不进去他死,你进去你死,可是家明最喜欢古青斯基,买副袖口钮都要上那里。他不喜欢巴黎,因他的法文不大好,他老家在苏黎世,说惯了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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