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点点头。“特地来看你,想把些东西还给你。”她拉拉皮裘的襟,灰绿色的大眼睛在帽沿的细网下探视我。
“你还欠我什么?我不明白。”
她打开小巧的鳄鱼皮手袋,把一枝都彭笔与一个都彭打火机取出来,放在桌上。诚然,它们是我的东西。
“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她说:“我也没有将它们当掉。”她耸耸肩,“现在还你。”
“谢谢。”我说:“看到你的环境好转,很替你高兴。”
“王,谢谢你的帮忙,可是你知道,一个人自小没学过好,以后要学就很艰难了,你明白?”
我点点头。
“你真的明白?”她把手搭在我的手上,渴望迫切地问。
“你为什么一定想我明白?”我问。
“因为你是唯一对我好的人,从来没有看我不起。”
她还是很天真,对我竟这样信任,我益发羞愧。
她说:“我要走了,有车子在下面等我。”
“劳斯莱斯?”我问,“不,林肯,他是美国人。”她说。
“祝你好迟。”我说。
“你也一样,王,好运。”
我们握手,她把我的手握得很紧,而且眼睛有点湿润,我不期然吻一吻她的额角。
她仰一仰脖子,使她下巴的线条看上去更秀丽,然后她走出我的办公室。
新来的女秘书睁大眼问我,“她真是公主吗?”
“不是公主,”我改正她,“女大公,ARCHDUUCHESS,奥地利亲王的女儿。”
“真的?”
“真的。”我说。
“叫什么名字?”
忽然我记得她的全名了,我说:“她叫米凯拉冯荷兹勃罗林动。”
“哗!”女秘书好人出不了声。
为什么不是真的?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做一个假的公主可比做真的公主困难得多。她凭真功夫打入社jiāo圈子,受尽多少白眼辛酸,今日她坐在林肯里,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你管得了她的一切从何而来?如果她的钻石是真的,那么她就是真的。女人的时价每分钟不同。
惆怅的是,我相信以后再也看不见她了。
工作如旧,酒会与舞会多得不胜枚举,我开着公司与商行,自然要出去社jiāo应酬。
在一个酒会中,站得腰都酸了,借机会走到冷角落去吃点东西,看见一大堆男士们围看一个女人。那女人有极白皙的皮肤,黑发,碧绿眼珠,穿一件真丝的宽袍子,飘飘状仙。
我问:“但是谁?”
“沙琳纳。”他们说。
我失笑。“沙琳纳是女沙皇,她是俄国人?”
“她自己说是。她可以派给你听——如果沙皇政权没给推翻,她将会是嘉德琳七世。”
“哈利路亚!”我说。
我自管自吃三文治。
几时有空,我也把我的祖宗十八代查一查,说不定还能与乾隆皇帝攀上点关系——是可以的,或许我们姓王的祖宗曾在宫内出入过。
我叹口气。
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简直受宠若惊。这不是嘉陪琳女皇七世吗?
“你好。”我说:“小姐。”
她骄傲地说:“不是小姐,是陛下。”
“是,陛下。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问。
“能请我喝一杯酒吗?”她问。
“当然,陛下,”我脸上一点也不像开玩笑,“最好的酒,随你喜欢。”
我心中是凄然的,我始终忘不了米凯拉那双灰绿色的大眼……我如此无qíng地拆穿她的西洋镜,而她始终认为我是个君子人。她娇小的身躯……
身边的声音响起来——“你一定认为我是假冒的,是不是?让我派给你听——”
“不,”我温柔的说:“我相信你。为什么不呢?”
她有点错愕,但马上镇静下来,向我媚笑起来。
我应该相信。
做人在真假间,要求不要太高。
我问这位女沙皇:“请问陛下要喝什么酒?”前妻
君平在半夜自杀。
我听了电话,转过身又睡。我知道她死不了。明早去看也是一样的。
可是尊起chuáng,燃着一枝烟。
我问:“怎么?陌生枕头陌生枕,睡不着?”
他看我一眼。
我温和的问“你要不要去看她。”
他接熄烟头:“明早也是一样的。”
我说:“反正你睡不着,去看看她也好,也许她想见你,不然不会差人打电话来。”
“明早吧。”尊说。他按熄了灯。
我说“明早你还是要上班的,不如现在去看看她。”
尊说:“每个月自杀一次,有谁那么空闲天天去看她。”
尊说得一点也不错,君平在过去半年中照例每月半夜被亲友送入医院。
我问:“她为什么要自杀。”
尊说:“我怎么知道?”
我说:“她是你的前妻。”
尊翻一个身,不再出声。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熟,但是我却睡得很好,事不关已不劳心。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第二天尊与我如常起了,他送我到辨公室,我请半小时的假到医院去看君平。
我买了一点水果。
君平的家人都在医院病房,大家都有点心不在焉。次数多了,各人也不再关心。但他们看见我还都采取敌意的眼光。
人门永远是幼稚的。
人们永远只同qíng比他们更可怜的人。
君平看见我,摆摆手,叫她的亲友们散开。亲友们也乐得早点走,没到十分钟,病房中只剩下我与她。
我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姓说。
“什么地方想不开?”我问:“寂寞?”
她不答反问:“昨夜尊在你家中。”
“最近个多月,尊都在我家中。”我坦白说。
“他最近怎样?”
“老样子,收入数千元的小职员,你又不是不知道。”
“听说加了薪水。”她说。
我温和的说:“加了三百四十块,现在的薪水是四千九百八十元,对你来说算什么。君平,还不够你买两件衣裳。”
君平不出声,她躺在病chuáng上苍白而憔悴。
“君平你为什么想不开。”我问:“你还年轻,而且又富有,常常闹这种事,对你对人都不好。本来你有份理想的职业,现在工作也丢了,君平你改改。”
她不响。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呢?”我问:“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果香港住得腻了,那么到欧洲去,欧洲住腻了,你可以到阿拉斯加去,世界还是很大的有很多的事可以做,你何必为小事耿耿于怀,自轻自贱?”
她闭上眼睛。“没想到你来安慰我。”
“我们原是朋友。”我说。
“尊会不会来?”她问。
“也许不来了。”我了解尊。
“为什么?怕你误会?”她问。
“君平,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我说。
“他为什么不来,是因为你们快要结婚了?”她又问。
“是因为你赶他走你骂他是个最没出息的人,一辈子做个小公务员,他伤了自尊心。不愿意再见你。”
“那不过是一时气话。”她说。
我不出声。三年来她天天说这种气话,尊不会原谅她。
我说:“你好好的保养,我要走了,我只请了半小时的假。”
她又问:“你们的生活是否很愉快?”我耸耸肩,“我们又买不起豪华车子,又没有游艇出海,你想想我们的生活会怎么榆快?不过是看场戏之类不见得夜夜去参加大型舞会!这种生活不适合你,不够刺激。”
她不出声。
“我走了。”
那日尊来接我下班,jīng神倒还很愉快,他没有提君平,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
我终于说:“我去看遇君平。”
“呵?有没有劝她在手腕装条拉练?拉开拉拢更方便。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
“尊别残忍。”我皱起眉头。
“我打算吃日本鱼生,吃鱼生残忍?”他问。
他一直打岔顾左右而言他,我拿他没法子。
晚上他躺在chuáng上看报纸的时候我问他:“你与君平,一点感qíng也没有了吗?”
“没有了。”他放下报纸。
“你们做过三年夫妻哩。”我说。
“曾经一度我非常爱她,但是爱像一切生命,没有灌溉是会死亡的。早死了。你又不知道她怎么对我。甚至不肯怀孩子,因为她不愿意孩子有一个没出息的父亲,我还留在她身边gān什么?离婚也是她提出来的,我又没做过半丝对她不起的事。过去的事还提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