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拉开热哄哄的被褥搂盖住他身后,一双温暖的柔荑又去捂他的手,将一双大手放入怀里。雍正不说话,将头深深埋在她颈窝里,沉沉睡过去。
这痛苦随着日子似乎总能减淡,但有一个人却不能。
永寿宫皇后纳拉氏差内侍来报,近五十岁的齐妃李氏在长chūn宫已然不吃不喝,卧chuáng不起,奄奄一息。
母凭子贵,母为子累,在这皇城里都是变化莫测的事qíng。帝王与后妃的宠爱是一件至为奢侈而短暂的东西。三年,五年,还是十年。有了十年,也不是一辈子。
她膝下的三子一女全死了。是的,随着弘时的死去,什么也没有了。这就是最早服侍雍正的女人,她与懋嫔宋氏,与后来者居上的敦肃皇贵妃年氏的命运几乎如出一辙,甚至更加悲惨。
夏末的天空蒙蒙亮,云烟一身单衣半跪在chuáng边帮雍正更衣准备上朝,他依旧习惯的揽着她纤细的后腰,默默看她仔细的为他整好龙袍衣领。
云烟将朝珠为他挂好,抚了抚他肩头,极为平静的轻声道:
“今日若不忙下了朝去后面看看吧,我就不陪你了,在家等你回来吃饭。”
雍正闭目没说话,手间一紧,将她一身单衣的身子搂进怀里。云烟也将双臂搂在他龙袍背后,轻轻的抚摸,对于心灵相通的两个人,其实什么也不用多说。
雍正久久后放开她道:
“明日,我们带着六十动身去圆明园吧。”
圆明园里的天似乎都比紫禁城里的蓝,呼吸着这里亲切的空气,过着单纯的朝务和郊外的生活,复杂的痛苦似乎更快一些的离开了这位帝王。
可疾病却似乎缠上了怡亲王允祥的孩子。三阿哥弘暾、六阿哥弘昑都开始生病,qíng况最不好的就是年纪最小的两位两三岁小阿哥,rǔ名绶恩的八阿哥和rǔ名阿穆瑚琅的九阿哥。
而六十自从生病后也一直时好时坏,怎么样也胖不起来,先天不足的征兆似乎明显起来,整个人越发显得病弱。
古人常说,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一则弘历弘昼都大了,只有六十小小惹人爱。二则六十从小在云烟和雍正身边长大,又是允祥亲子,这份qíng感当真是谁也撼动不了。所以从前的云烟内心总是怕雍正过于宠爱六十,一直守着规矩让六十住在阿哥所里,就是怕特殊的宠爱折杀了小小的六十,但六十的日益病弱让两人都更加不放心,只好将他单独带在圆明园里,带在身边。
在圆明园里不像宫里那样拘谨,云烟常会将六十抱到九州清晏里,带在两人左右。雍正习字画画也会抱着他一起,用饭时也是一家三口。
午后偶尔得了空,一家三口乘着船在圆明园水域的碧水蓝天里划船,在杏花chūn馆前上岸,在菜圃里种一亩三分地,都是农家乐。雍正脱了龙靴挽了裤脚务农的样子着实让人大开眼界,小六十jīng神显得比平日好一些,撅着小屁股蹲在云烟身边玩泥巴,两只小受黑黑的就往他皇阿玛身上扑,云烟拿他们没辙,一对父子却哈哈大笑起来。
雍正为怡亲王允祥建造的绮chūn园就紧挨着圆明园旁边,就是希望他一同住在这里,不用劳顿。但允祥的身体还是随着政务的劳顿和一个个孩子的离开变得一日不如一日,在雍正六年就快来临的时候,他的八阿哥绶恩和九阿哥阿穆瑚琅接连夭折,而三阿哥弘暾也病的越来越厉害。
每逢入冬,六十又变得不太好起来,云烟感到了一丝莫名的恐惧,太医的长期医治也似乎没有更好的疗效。雍正知道云烟日夜的忧心,听闻允祥府里弘暾因用朝鲜医官吴志哲之药而有效,不由得大喜,一方面让他也为六十诊治,另一方面听他所说又下谕让朝鲜供高丽参,一下免除朝鲜税赋六万元。
这一年的chūn节过后,六十的qíng况却急转直下,雍正和云烟一直留在紫禁城里。六十的病qíng越来越不好,这一次更是来势汹汹,由于先天不足他连心脏也开始变弱,太医已经彻底不给外出了。
雍正的政务繁忙,而六十更是让云烟放不下。她几乎终日来回在阿哥所与养心殿间,亲自照顾汤药,不假他人之手,连整个人也瘦了一圈。可六十的反复高烧,失眠心悸,jīng神萎靡让他整个人显得面huáng肌瘦起来。所有人心里恐怕都有不好的预料,但云烟却不敢想,她所有的jīng神支柱都是六十有一天能好起来。
每天夜里,她睡在雍正的怀里会越来越多的惊醒,每次醒来,面上都有湿润的痕迹。她会梦到她第一次抱着小老鼠一样的六十的那天夜里,梦到欢笙说,你若能让他多活一天,我都感谢你,云烟姐。
六十还是十三和欢笙的孩子吗,不,他早就是雍正和云烟的孩子。雍正对六十的疼爱已经表现的更加明显,什么样的赏赐,不管是一盏灯,还是一本书,最好的永远都留给六十。
在一个惊雷大雨的夜里,云烟猛然从雍正怀里惊醒,她口中叫了声六十,就从chuáng上爬起来赤足要下chuáng,被雍正一把抱住。闪电和惊雷在窗外炸裂,照亮云烟的脸上已经全是泪。
雍正立刻道:“什么也别怕,我们立刻穿衣去。”
雍正慌忙套了常服,又用披风一把裹了云烟,就大声换人备龙辇,又差太监去阿哥所先看。两人冒着大雨连夜出了养心殿,刚走到半路,陈福公公带着阮禄一身láng狈在大雨中扑通跪倒在龙辇前哭报:“六十阿哥不好,突然出了疹子!”
天空里的炸雷在紫禁城上空呼啸轰鸣,时明时暗的映照着金色的琉璃瓦,至高无上的重檐庑殿,威严的铜guī,仙鹤,日晷,华表……大雨如同夜一般,没有尽头。
两人赶到阿哥所里时,触目惊心的一切都让云烟感到心碎。六十浑身高热,他不断的叫着,额头,颈子,身上,连手心脚心里都是一块块猩红色的疹子。
云烟顾不上那么多就冲上去,雍正也几乎同时大步跟过去,养心殿太监阮禄脱口叫了句:“万岁爷小心”,话音没落,竟被雍正回身抬手一个重重的耳光扇的摔了出去,所有人都吓的跪成了一地,再也不敢讲话。
满清人最怕的就是疹子,因为天花出痘和疹子太像了,当年的顺治帝和董鄂妃,甚至康熙帝都是这样,活下来的只有康熙。太监阮禄忠心为主的话没有半分错处,只是他不知道,这一刻,雍正也只是个父亲,纵然前面有刀山火海他也必然不能和妻儿分离。
云烟握住六十红肿的小手,心痛的看他小脸上和小臂上蔓延开红疹,听到他小嘴间难受的呻吟,被窗外巨大的雷雨声遮盖,不断的说:“妈妈来了,六十不怕了。”
雍正去迅速看六十的耳后和颈后,摸着六十高热的额头,也是脸色异常凝重,但他依旧不断安抚云烟道:“不要怕,太医很快就到,没事的。”
云烟的泪不断往下掉,一种qiáng烈的恐惧感攫住了她的心。她的手冰凉而战栗,被雍正握住手里,却怎么也捂不暖。
雍正的话音刚落,门前就传来嘈杂声,太医院小儿科的太医几乎都到了,连不远的四阿哥弘历和五阿哥弘昼也穿了衣服赶到院里。
雍正几乎是将云烟从六十身边抱开,才让出位子给太医们上来诊治。云烟趴在雍正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一刻也不敢眨眼的看着太医和六十。
几个太医一诊,便大惊失色的用帕子捂了口鼻,跪地参差不齐道:“恭请圣上移驾!”
窗外的炸雷声似乎停了,只有闪电忽明忽暗的照亮雍正的脸孔,云烟苍白了脸颊已然要推开雍正独自上前,雍正死死的搂着她。
“说。”
首席太医立刻颤巍巍道:“应该是小儿急xing猩红热,传染力极qiáng,并发症不可预计,臣等须细细诊断,恳请圣上速速移驾!”
云烟一听,几乎面无人色。
“我不走,我留下照顾他,你们快开药方,快……”
“云烟!”雍正一下抓住她的肩头不放,红着眼睛压抑道:“等太医诊断完详说再进来,六十已经这样了,你不能……”
“不,我不走!”云烟像头护犊的母shòu,满眼里只剩下六十,她死死的掰开雍正的手,已然往chuáng前扑去。
“云烟!”雍正如何喊她,她也没有迟疑,可很快她突然感到颈后一阵痛,一下陷入黑暗里!
云烟再醒过来的时候,雨已经变小了,窗檐下的雨水在晨光未晞中淅淅沥沥,就像老天爷的泪水。她不再流泪,她也不再回养心殿。除了八百里加急公务,雍正几乎也都留在阿哥所里,对外封锁了一切消息,雍正帝这样疯狂的举动已然不再是所有人认识的雍正。云烟每每赶他回养心殿,最终两人都是抱在一起挖心彻骨的痛苦。
怡亲王允祥也来了,三阿哥弘暾刚刚过世,三人面对,当真是心如刀绞。命运的魔鬼就像从弘时死的那刻缠上了这个家族,一切都让人感到无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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