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碧想一想:「你说得对,我是外人,我不明白。」
肖碧见过更坏的例子。
店里长期主顾中有一位太太,廿多年来被丈夫供养,锦衣玉食,乘的是头等飞机,戴的是翡翠珍珠,司机平治接送,纽约巴黎都有自置公寓,嗳,丈夫还循规蹈矩,可是平地一声雷,她说闷,离了婚。
可惜肖碧不明白闷为何物。
人舍她取,刚刚好。
肖碧走到一角,取起电话,拨到祖父母家去。
「可否让孩子们到店来接我下班?」
老人家马上答应,「爷爷爱吃的巧克力蛋糕请司机带一只回来。」
「一定。」
赵荣荣侧着耳朵全听见了,「你真行。」
肖碧笑笑,「人在,人qíng在。」。
「店里发财也有关系吧,两老顶势利。」
「你的嫁妆也不少呀。」肖碧笑道。
二十分钟後孩子们已经出现在店门口。
妹妹先进来叫妈妈,她心目中的妈妈并非赵荣荣,弟弟依偎在肖碧身边,磨着她要
即刻去吃冰淇淋。
「孩子们,孩子们,静一静。」
两个孩子这才发觉有位女士正用复杂矛盾的眼神看牢他们。
「孩子们,这是你们的生母。」肖碧指一指赵荣荣。
妹妹先一怔,反应冷淡,她上下打量赵女士,过半晌只说:「你好。」
赵荣荣泪盈於睫,「妹妹,你过来。」
妹妹对这种陌生的热qíng骇笑,只是摇头。
弟弟更不知所谓,催肖碧:「我们还不走等什么?」
「同妈妈说几句话。」肖碧鼓励他们。
妹妹耸耸肩,「回来了吗?打算耽多久?几时走?」
赵荣荣心死了。
肖碧说:「过去让妈妈看清楚你们。」
弟弟与妹妹你推我,我推你,都站在肖碧身边,不肯动。
忘了。
全忘了。
忘了幼时喊妈妈的眼泪,忘记创伤,忘记失望。
肖碧叹口气,「去吧,我稍後来找你们。」
他们如皇恩大赦般地去了。
肖碧对牢赵荣荣摊摊手。
赵荣荣站起来掩脸离去。
她似又消失在人海中。.
三个星期后林维峰说;「大概又有十年可以太平。」
肖碧暗暗叹口气。
一个下午,妹妹却旧事重提:「那个女人,真是我同弟弟的生母?」
肖碧点点头。
过一会儿妹妹说:「我们是不会跟她走的。」
肖碧答:「她并无不合理要求。」
妹妹又说:「我长得并不像她。」
「不.你像父亲,有张圆面孔。」
妹妹放心了,过些时候,过来握住肖碧的手,「妈妈,我爱你。」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
「她会不会再回来?」「我不知道,假使她再出现,我希望你们与她沟通一下。」「我不认识她!」「尽量试一试。」「我希望她永远不要再回来,我有一个母亲已经心满意足。」在很寂寞很失意的晚上,谁不想抛弃旧的一切去追求新的风景。可是很少有人真正提得起勇气走得开。赵荣荣失去的,肖碧看得到,她得到的,也一定不少吧,肖碧不会替她担心。她的野心是追求快乐,求仁得仁,是谓幸福。晚上,林维峰说:「结婚周年,要好好庆祝。」「为什么?」肖碧奇问,他从来不作兴这个。「两人在一起生活,需要天大的缘分,我们要庆幸上天恩赐。」这根本不似维峰的口气。肖碧笑了。
维峰又说:「得到的方是最好的。」
得不到的,管它呢。
观点已经变了.
一家四口,在结婚纪念日特地去拍家庭照。
妹妹说:「妈妈拍得美极了。」
弟弟笑着过来看:「比英国女皇还好看。」
妹妹白地一眼,「英女皇已是老太太,你不懂不要乱讲。」
早已经没有赵荣荣的位置。
除了赵荣荣,每个人都知道。空室
分手后,梅梅表面上什么什么痕迹都没有露出来。
毕竟这种事,一日普通过一日,处理得好,也是应该的,现代女xing,应付私人生活,量好似办公室事务,科学化,讲究效率。
好友问梅梅:「为什么离婚?」
梅梅实在不yù作答,想了很大,才答:「他从不补充不足。」
小自牙膏肥皂用尽,从不晓得添置,大至感qíng磨损,绝不弥补。
这一招最使伴侣疲倦。
任何事都由梅梅斟酌张罗,对方只顾理所当然地享用现成,换句话说,梅梅一直做双份。
她不喜解释,亦不喜抱怨。
直坐在那里噜嗦有什麽用?
不如站起来,走为上著。
对比较生疏的亲友,梅梅会非常认真地说:「都是因为我贪慕虚荣。」
人家被她搞得啼笑皆非。
再把她丑化也用不到这样的罪名,梅梅一切所有,都靠双手赚来,手法公平,绝无绰头。
晚上比较可怕。
她不喜应酬,也没有听音响的习惯,一到家便开着电视,荧幕闪闪,絮语细细,但从来不看。
公寓有一个相当大的向海露台,她爱独坐喝杯酒,累了上chuáng睡觉。
梅梅笑着嘲弄自己:终有一天,七老八十,她会坐在这张藤椅上离开这个世界。
不过,离七老八十,还有很长一段日子。
命运对梅梅另有安排。
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熟同事过来请求梅梅给个人qíng。
梅梅说:「我能尽什么棉力,请告诉我。」
女同事似难以启齿。
梅梅纳罕,「是经济上的原故吗?」她知道这位同事此刻亦独身,带著个十多岁大的女儿。
「不,不,」同事吁出一口气,「我的孩子犯了一点事,现在社会福利署指定她去接受心理辅导。」
梅梅马上明白了。
这是标准的长话短说,其中复杂过程.全部简略。
「我答应陪她见心理医生,但是後天那个会实在不容缺席。」
梅梅微笑说:「我代你陪孩子去好了。」
女同事连忙道谢,忽然之间,触支心事,泪盈于睫。
梅梅只装没看见。
过一会儿女同事悲愤地说:「生活上太多荆棘。」
梅梅用一只手按住同事的手,半晌,对方才镇定下来,留下地址时间,再次道谢,才轻轻离去。
梅梅对自己说:日行一善。
她开车去接那个孩子。
十五六岁,长得非常俏丽,穿着校服,嘴里不住嚼口香糖,神qíng冷漠,目无尊长。
梅梅心中暗暗叹口气,这样的小孩,假使不顾一切立定心思打算堕落,千军万马未必能侬妮临崖勒马,梅梅预备把她带到心理医生处即走。
在车上女孩哼歌,搽口红,梳头发,一句话都不同梅梅讲。
到达目的地,梅梅查看同事给的卡片.是政府诊所六O九室。
谁知电梯到了三楼,门一打开,那女孩忽然向梅梅装一个鬼脸,随即飞奔逃去。梅梅愣在那里,要过很久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摇摇头苦笑连连。她这个押送问题少年的公差这次可大大失职。且不忙通知女孩母亲,当务之急是向医生道歉。六O九室。是一扇天蓝色的门,看上去挺舒服。梅梅敲敲门,听到一把男声在里头应首:「请进来。」梅梅推门进去。房内光线异常幽暗,写字台面前坐著一位男士,背光,梅梅一时看不清他的脸。「梅小姐,请坐。」梅梅一怔,奇怪,他似早已知道她是谁。「梅小姐,不用急,慢慢说。」医生的声音十分温柔。梅梅的神经立刻受到安抚,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那小女孩不合而别,跑得影踪全无。」梅梅诉苦。医生笑了。
过一口儿,他说:「你呢,你有什么事需要倾诉?」
「我?」梅梅指着胸口,这位心理医生好不幽默,凡是进得门来,都一律当作病人。
梅梅想把他看清楚,但是坐位距离相当远,光线虽然不好,但却使她有一种安全感,她不由得微笑道:「我的烦恼?,你有没有六个钟头,如果不怕累,我倒可以慢慢说于你听。」
梅梅好像看到一双晶光闪闪的眸子正在注视她。
医生轻轻说:[人生失意难免。」
梅梅忍不住学著女同事的口吻说:「荆棘何多,温馨何少,」长长太息。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有时候我有种想法:我们这些人,来这世界一场,百分百是为着接受刑罚。」
「这是悲观的假设。」
梅梅腼腆:「当然,我得到的也很多,但抱怨是人的天x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