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拿走,这凉州大营几乎可以轻松用计毁了。
“少主。何时离开?”外头传来了声音。
言玉:“马上。”甩去瞬间涌起的可怕算计。
他仿佛是在擦去不存在的眼泪一样,两个拇指从她眼睑下头飞速划过去。
崔季明睡的紧皱眉头,像是书页再压不平的皱褶,言玉低下头去,额头抵在她的额前,闭上眼睛轻声道:“在你有生之年,天下要变天了,将军梦的终点只会是命丧huáng泉。做个崔家女,你永远可以不用再这样风chuī雨打了。听我的好么。”
崔季明被风沙chuī的皴裂的嘴唇仿佛在无声抗拒他的建议。
言玉:“虽然我一生都没有做过对的事qíng。但这天下,会变好的。我并不恨殷姓,我恨的是几百年来更迭的王朝,恨得是‘皇’这一个字。”
言玉伏下头去,几乎难以自制的想去亲吻她一下,却终是停驻作罢。
他终是觉得不配。她该去被她喜爱的人亲吻,而不是被这样毫无知觉的被他这样偷偷摸摸的触碰。
“少主,再不走来不及了。”隔着门,外头传来柳先生的声音。
言玉用力的握了一下她的手掌,松开转身朝门外走去。
崔季明再度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的事qíng了。她睡了整整一天,一睁眼仍然能望见光亮,有种好似没睡过的恍惚感。
她撑起身子,半天反应不过来。
光还在,可除了光,她什么也没看见。
崔季明以为自己是眼睛上盖了什么,伸手去抓,可什么也没有。她摸到了自己扇动的睫毛,看得见手掌像黑影一样压向她的眼睛,可她连五指的轮廓都看不清。
崔季明猛然直起身子,顺着chuáng头摸索过去,粗糙的chuáng头桌台,上头一杆笛子,她一把拿起那笛子,手指颤抖的摩挲着红缨贴到眼前来。
面前一团模模糊糊的红痕,就像是白纸上撒了一团胭脂水,那颜色没有边界。
笛子光滑,她手指能摸过每一个笛孔,能用眼睛感受到的,也只有光滑笛身上一层薄薄的反光。
崔季明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跌下chuáng来,她看不见了!
不是完完全全的瞎了,可她除了光和一点颜色,什么也看不清了!
“来人!来人!”她从未如此惶恐的去抓身边的一切,往地上砸,弄出点声响来,嘶声力竭的喊:“来人——有谁!言玉!”
崔季明头一次觉得自己声音这么响,失去了视感仿佛在耳朵上加倍的补偿,震得她自己都发抖。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大片光泄进来,打在她侧脸上,崔季明被光贯穿的瞳孔骤然瑟缩一下,她只听见一阵靠近的脚步声,巨大变故带来的惊慌bī迫她抓着火炕边,qiáng挺着身子要站起来:“谁!是谁?!”
眼前影影绰绰身影,她若看得清便知道是之前帮她的中年女人。她常年gān农活的手抓住崔季明的手背,往她手中塞了个东西,声音粗噶道:“那位郎君留下,给你的。”
入手一片冰凉,崔季明两手去摸索,还不适应这样,却陡然明白过来,脊背都跟着是一片彻骨的冰凉。那是一根长度适中的铁杖,握住的位置还有个微微的弧度。
她跌坐在地上,死死捏着那铁杖,几乎崩溃。
“他,是他那一碗药弄瞎我的……”崔季明颤声道。
第59章
中年女人在院内喂jī,她脚步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这位男装的姑娘对声音十分敏感,只要是旁人的脚步重一些,她便会立刻回头去,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顺着那声音移动视线,仿佛拼命想要看清什么。
这已经是她来的第五天了,也平静下来了。
崔季明穿着中年女人给她的gān净男装。这家是汉人,给的衣服便是深青色的长裤,圆领窄袖有盘扣的白色袍衫,随意束了一道腰带,成年男子的衣服还是很肥大,显得她有ròu眼可见的骨瘦形销,头发用绳带简单一束,总有些发丝不听话的垂在她眼前。不过她看不清也不在意了,甚至都没有用手去别在耳后。
她每天就穿着这样能随风而去的宽大衣裳,坐在院内木凳上也不说话,有时候手指摩挲铁杖,有时候在用小刀刻那柄竹笛。
崔季明吃饭也不多,坚决不许人喂,但总是筷子夹不住掉饭菜,她觉得有些làng费人家的粮食,吃的更少了。之前离开的郎君留的钱足够养她三年,这中年女人也怕这身份不明的姑娘饿着了,变着花样弄些羊奶来给她。
崔季明跟这家几个人说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话,便是在她醒来发现自己看不见的那天。
中年女人将铁杖给她后,道:“那郎君让我传话,说是姑娘这样不会持续太久,最多则两三年,视力自然会恢复。”
崔季明当时笑的快哭出来:“哈哈哈哈好一个保我平安!好一个封láng居胥也未必得福!”
“那郎君说姑娘在这里留几日最好。再说你身子不便,过几日就好了……”
“呵。”崔季明笑声顿住,缓缓道:“他是知道我不肯让外人见到自己láng狈的样,给我几天让我适应适应罢。好一份贴心的仁慈。他是连我们之间那点最后的qíng义也可以全当作随风的屁了吧!”
崔季明最后一点犹豫仿佛被烧gān殆尽,浑身颤抖的坐在地上,半天都难以爬起来,仿佛双眼失明不能打倒她,可被背叛的现实却将她击的溃不成军。
崔季明眼里难以抑制的浮出泪:“他算什么东西,仁慈的模样来决定我的活法!我是早死沙场,还是回家绣花,和他有半分关系!谁也不能来替我决定,替我选择!更何况——他是背叛了阿公,背叛了大邺!”
也背叛了她内心仅存的一点期许。
她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将泪咽入肚中,一字一顿道:“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这句之后她便少言少语。
在喂jī的中年女人,看着崔季明背靠着门板好似睡着了,院子里一半笼在围墙的yīn影里,一半沐浴着亮的惊人的光,她正坐在分界线上,下半身埋在yīn影里。中年女人正要小步走回屋里,却突然看她坐起了身,刻着竹笛的手停下来,两只眼往远处看去。
“姑、郎君,怎么了?”
“来人了。”崔季明轻声道。
“兴许是路过的。”中年女人笑。
她刚迈进屋,忽然就听见了一阵整齐的马蹄声,隐隐有人在呵斥什么,中年女人刚紧张的放下装豆子的筐篓,马蹄声就停在了他们院落外头,想起了一阵敲门声。
“来了!”她家的男人孩子连忙过去开门,粗陋的蓬门外,站了个一身黑甲的中年男子。
“抱歉,在下前来找人。”那将军十分客气道。
崔季明熟练的撑着铁杖,身上宽大的袍衫抖了抖,起身站在院内:“尉迟将军,我在。”
尉迟毅大步走入院内,看到了崔季明,面上有些激动:“三郎!平安就好,我们收到了那封信,纵然是你模仿你阿公笔迹,但我和老夏还是能看得出几分痕迹。”
“如今状况如何?尉迟叔别怪我多事,实在是之前阿公有过嘱咐,我眼见着状况不好,一急便让人先送去信了。周宇如何?”崔季明顺着声音往前走几步。
尉迟毅比崔式还大几岁,是贺拔庆元当年的亲卫出身,待她也如自己的孩子,如今局势混乱,看她平安自然激动,伸手拍了拍她肩膀:“周宇那小子没事,关于其他人,我已听说。兵有自个儿的选择,你不要自责。还有几日就正月了,你阿公也已经回来了,咱们走。”
崔季明轻轻扯出几分笑,点了点头:“有人跟你说我在这里的?”
尉迟毅道:“的确是有人通知。”他对于此事显然不想多说,看着崔季明却觉得她有些奇怪。
往日里这小子整天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眼里就跟盛满了光似的意气风发,怎么这会儿却不抬眼看人,只盯着他的嘴。
尉迟毅又看着她手里拿着铁杖点在地面,心中骤然升起不太好的想法,后退一步,陡然一拳打向她双目之间。
旁边不知所措的中年女人惊叫了一声,那一拳堪堪停在了崔季明眼前,拂起了她眼前的发丝。崔季明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开口笑道:“尉迟叔,你不用这样试我,我看不见了。”
尉迟毅大惊,一把抓住了她肩膀:“怎么会?!到底是谁做的!”
崔季明被他摇的直晃,笑道:“没什么,不过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咱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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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州大营。
一片连绵的营帐洒在雪白的旷野上,其中炊烟不断,马蹄沿着营帐外的围栏,踏出一圈护城河似的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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