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友_马桶上的小孩【完结+番外】(6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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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浙地开港的事qíng也是他提出来的,是因为他看出了市易与经济中心都自发的南下,想扶持东南,给大邺开个金库。所以长江沿岸,丹阳湖下游这几个最容易决堤的岸口,都是他派亲信去监造的。

  固若金汤,保两岸生民,他觉得自己做到了。

  也就是说不耍手段,今年绝不可能决堤的。

  其实要再有些时间,俱泰还是有法子往回捞,把事qíng兜住,尽力解决不闹上来。然而一是浙江给他递消息都已经是拖到拦不住了,二是他们自作聪明用抄大户这样的手段qiáng凑出军饷来,还想用堤岸防兵拉刘将军下水,产卵的jī都让他们为了一时避祸杀了,他就是长出千百只手,也救不回来了!

  他也不想救了。

  俱泰开口:“我救不了了,东南浙地……已经烂了,他们地方的体系遍布各个角落,下去做事必定是寸步难行。挖了这块儿脓疮吧。我早在昨日,便已经拟好了辞呈,拿我拔浙江一系,是再好不过的了。”

  殷胥:“你这是什么意思?”

  俱泰放下筷子,两手捂住额头,以前觉得自己能扛得住,捏的稳,倒后来发现,那还是心气高,不够老。老了再看,他与殷胥相差太远。

  圣人与天下斗,他却连浙地的根系都没能斗过啊。

  俱泰这几日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回首看来,本就是老头子了,那时候活蹦乱跳又幼稚胡言的崔季明,都已经四十岁了,他数着都快六十了。

  俱泰叹:“浙江已乱,脓疮不挤gān净就好不了伤疤。就让他继续乱吧,圣人先除我,我可以主动给你提供和浙地的通信,还有账本,到时候你拿着,把根系全都□□,浙地虽大伤元气,却也能任用能臣,从头再来。”

  殷胥起身,天色暗了,宫人们将灯架举过来,四周花丛中也有悬挂灯笼的淡淡微光,俱泰衣袖掩面,不是难受,只是感叹。他的路,走到这里也确实差不多了。

  殷胥:“所以你把大邺的各地当作身体?你把浙地的贪**坏当作脓疮?可你想挤掉的是十几个二十几个官员,随着他们殒命的是十几万二十几万子民。让浙江继续乱?怎么赈灾,怎么剿匪,怎么分地,明年的稻产怎么办?我们已经是在治国守土,不是当年分的你死我活的打仗了!”

  俱泰抬起头来,殷胥从宫人手中接过铜灯,放在了俱泰面前的桌案上,一抬手,将两边的斋饭全推到地上去,一阵让人心惊ròu跳的脆响。他宽袖展在桌案上,几年前一场大病,让尚是壮年的殷胥鬓角已经有些斑白,他两眼直视俱泰道:“就算是你拿脓疮来比喻,这样一个碗大的疮,挤了剐了也长不出原先那些ròu了,只是留一个凹下去的难看的、一辈子都在子民心上的疤。打仗的时候,我们可以这样,但如今守土,不能再这么gān了。大邺哪个地方都不是皮ròu四肢。”

  俱泰挪不开眼睛,钉在了原地,殷胥接着怒道:“地方官尚且知道为十几条人命据理力争,你这个宰相却越当越倒退,几十万人命让你用来整治贪墨?你这番话,与他们拿淹田流民来补窟窿,又有什么差别!这事儿从你这句话,你就是真的摘不gān净!”

  人老了,对彼此熟了,就越是因为已经了解对方,这番话,才好似忽如其来扇的颧骨都要碎了的狠狠一掌,打的俱泰浑身的血像热油一般,炸的无处不痛。

  几年病后,殷胥看着好似那个十几岁要逆转国运天命的少年皇帝,还跟当年一样,一口气要做力挽狂澜之难事,眼也不眨qiáng揽下天下苍生之责。不惧痛苦艰难,不畏前路难测。

  四十岁,扔不能折弯他,仍不能教他“难得糊涂”“放任其流”“循常知足”。他大概一辈子到死,心里都活的像个少年人一样。

  俱泰若是那日得到消息,在书房里踱步,只觉得双目晕眩浑身冰凉,那今日就好似是旧刀除锈再锻,眼眶发疼,出了一身滚烫的汗。

  殷胥收回桌案上的手,拢袖道:“俱泰。我做不到高祖那样看百年之后,毕竟如今的大邺十年一道岭,如今与我当初登基相去甚远,我却也最少要想个二十年往后。浙江难治,却非治不可。过几日他们来,我们是开创口,待到事qíng昭告天下,把一切都摊开晒明白了,剩下那些更大更多的腌臜,就要有人下药了。是要以一人之力扭转局势,更要有一身骨头去跟他们死磕,再有朝廷送粮,有官兵相护,都是解决外因,里头那些捋不清楚的关系与利益,非要有个人去给他们捋明白不可。“

  俱泰低头,使劲的吸了一下鼻子,嗓音哑道:“圣人可有人选了?这样的人,不好找啊。我知道此事前后能被拎出来,竹承语功不可没,我找了多少年才找到一个她,圣人这时候要找能治浙地的人……难啊。真找到了的时候,生民也怕是要受苦了。”

  殷胥:“不用找,朕心中已有人选。”

  俱泰只觉得脖颈千斤重,吃力的抬起头来。

  殷胥望着他。

  他嘴唇似乎都在发抖。俱泰自然知道他要倒,他也觉得自己到了该倒的时候。博年纪已经不小,他上位之后的方针显然与殷胥不同,却也是殷胥觉得大邺该进入了那样一个所谓“仁政”的阶段。太子博从小,就要当了表面上这个“仁”字的代言人。

  至于博在那悲悯人心,甚至为天下苍生动不动就要掉眼泪的面容背后,他既有殷胥的认真理智与不肯妥协,又学有崔季明的军武韬略和护疆之心。博绝不是个能眼里容得下脏东西的人,也不是个会软弱或局促到动不了手的人。

  但殷胥和崔季明都认为,他做出仁政的方针对未来的大邺有好处,而他的上位,也绝不该再像肃宗,像殷胥这样的腥风血雨了。

  裴六都知晓自己大限将至,虽不说落个凄惨下场,但也该知道怎么往后退。

  俱泰更知晓,自己必须要倒台,要倒的大张旗鼓——却不料殷胥是这样决定的。

  俱泰眼底发疼,他道:“我做不得……”

  殷胥却开口:“你别觉得朕是病傻了,或许说病傻了也无妨。朕记得有个前世,你比我厉害,在我少年时候捏着我做了傀儡皇帝,你成了大邺第一人,权势滔天,cha手军务,没有人不敢不听你的话,也没有人能斗得过你。甚至连那时候的行归于周,都被你击垮了。几十年前那个破败的大邺,落在了你的头上。”

  这番话,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我一直觉得,这天下亡是因为你,于是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你击溃了。我想着你死了,终于我这个做皇帝的可以大展宏图了,然而真的接手了,我才发现,你是捆着当初那个大邺的最后一根绳索了。你也绷到极限了。那时候我常常记起来,你被擒住时,还坐在宝殿之中,看着我笑,那么感慨,仿佛在叹自己怎么成了今天这样,仿佛也在叹我还傻傻的不知道自己接手了什么。”

  殷胥轻声道:“这一世,你活的久多了。可怎么还是,最后露出了对自己都失望万分的表qíng了。这事儿,其实说来非你做不可,没人像你那么了解浙江,没人能应对得了那么复杂的局面。不过你也未必能做成,年纪不轻,那里又水浑,死在浙江也说不定。”

  俱泰低下头去,忽然破涕为笑:“你是要到最后也不肯放过我啊,把我这个老东西,用到没有最后一滴油水。”

  殷胥斜眼瞧他:“没有油水?你装多少年的清修道士,装的自己都信了?我问你,你能不能做。做一回难缠的小鬼,做一回咬死他们的野狗,把这件事qíng万分之一的可能给争成绝对,把你自己也心心念念的浙地,变成你想的样子。”

  俱泰抬起眼来,浑浊的眼底,瞳孔却依然进光:“……我当了十几年的宰相,最后治不了一个鬼神遍地的浙江,gān脆就在史书上骂我三十页也好。死就死吧,天天看你这张天下欠了你似的脸看了十几年,也够够的了,我是死也不会回洛阳了。”

  殷胥扯了扯嘴角:“我也不太想看着一个整天踩在凳子上上朝的人,又帮我又让我不省心。你降职为江浙刺史,过两三日看着我这儿先把闹剧戳穿了,你就尽早上路。崔季明或者刘原阳会陪你去,别死在路上,死在浙地就算你免罪了。”

  俱泰万没想到,今日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站起身来,离开桌案跪在地上,躬身叩下去:“谢圣人——”

  话还没说完,殷胥起身,转头向外走去,只抛下却一句话:

  “不提社稷江山,天下苍生。你做的事,是为了死的时候,别再露出对自己都失望的表qíng。”

  他大步向外走去,俱泰抬起头来,只看到屏风后,一直坐在后面的博起身,连忙跟上了殷胥的步伐,在夜色里回头望了一眼俱泰,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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