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皱了皱眉,挥手让这两个小太监退下去,然后提步向后殿走去。
穿过天井,越过花廊,皇后的居处就在眼前。
门外站着四位嬷嬷,四个粗壮的宫女,眼熟得很,是万寿宫里的人。
见到皇帝出现,八个人都是一惊,然后齐齐下跪行礼。
“起来吧,姜氏现在可是在里头?”皇帝越过她们,轻轻将门推开了一扇。
“前头刚闹过,奴婢们怕姜氏弄伤了自己,所以将她捆了起来,还请皇上恕罪。”
“她闹?”皇帝冷笑了一声,“她还有什么可闹腾的?”
迈步走进去,他就闻到了一种淡淡的腥臊气。
然后看见昏暗的房里,蜷在chuáng角的那个人。
穿着huáng缎的里衣,手脚被白绫子捆得很结实,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整张脸,完全看不到面目。
臊气越近越浓烈,皇帝这时候才发现那人下|身湿了一大块,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尿了裤子。
“来人!来人!”皇帝忍不住退后了一步,听见他喊声的宫婢连忙推门进来。
“去把她拖去洗洗,洗gān净!”
听到他的声音,那chuáng上的人微弱地挣扎着,终于抖落了油腻腻的头发,只是嘴里塞着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láng狈如此脏污的皇后,乐印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浑身的血都凉透了,忍不住低声喝斥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这是怎么伺候的!”
被他骂的嬷嬷颇觉委屈。
“总管大人,您不知道娘娘有多厉害。这几天已经被她抓伤了三个嬷嬷五个宫女。不这样绑起来,根本就没人敢近她的身。”
“那你们也不能由着她这样……”这样在chuáng上便溺……乐印说不出话来。
这么会功夫已有宫人将皇后抬到了净房里,又有几人上来换chuáng铺,手法gān净利落,这几日也不知道这样换了几回。
很快便有人捧来了熏香,满屋子走动着,要将这股难闻的味道驱尽。
浓烈的香气混和着臊臭味让皇帝几乎要吐出来。
他掩着鼻子快步走出门,站在小小的庭院里深吸了一口气。
乐印知道他不会走,赶紧的让人端来一把锦垫宽背遍雕缠枝海棠花大椅,扶着皇帝坐下来等。
皇帝表qíng僵硬,刚刚那一幕对他的冲力极大,让他一时间又是气愤又是痛恨,却又有一丝隐隐的难过。
经年的往事一幕幕从他眼前流淌过去。
初识她们姐妹的那一日,也是这样chūn光涟滟。他只记得姜盈那张带着一丝顽皮,在车上回头对他做鬼脸的样子,那样单纯的快乐,却又带着一丝隐约的傲气。而她的姐姐,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脸上带着一丝微笑。
当年他说了些什么?
她又说过些什么?
他已经记不清了,或许,他也从未想过要好好地记下。
没能娶到姜盈为妻,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就算有了容貌相似,xingqíng更加柔婉的姜婉,这遗憾也不能随着岁月有半点消浅。
可是不管他如何移qíng,如何思慕,姜婉一直都默默站在他的身后,从来没有发出过一声抱怨。
有时候,他甚至希望妻子可以与他争吵,就像弟弟常常会与弟媳为了女人吵闹一样。那样他才觉得像是一对夫妻。
彼此将对方放在心里,有什么话都可以当面直说。
哪怕骂,哪怕打,也都是因为她心里有你,而不是满面笑容地对他说,今天他应该去谁的屋里,明天又该去哪个的房内。
他也努力过,想对她好一点,只是妻子温婉柔顺,像恭顺的奴婢多过像默契的夫妻。
最后那一点想努力的心思和火苗,也就渐渐熄了。
像先祖们一样,给正妻足够的尊重,再纳几个妃子,生下几个皇子公主,他这一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
只是没想到那温婉柔顺在经过岁月的洗浸之后,会变成如今染满剧毒的利刃,他想尊重的妻子,心里却无时无刻不盼着他早日去死。
阳光亲吻着他紧闭的眼帘,让他就算闭着眼,也能感受到暖暖的温度。
神思恍惚之下,他就听见乐印在他耳畔轻声说:“陛下,陛下,您可以进去了。”
进去?那个yīn暗的房间,那个满是腐臭气味的地方?
不,他不想进去!
“把人带出来!”带出来,放在这阳光下头晒晒,让一切无所遁形!他要看看,这么明烈的阳光,是否能穿透她黑得见不到底的胸膛。
院前的地面是青砖铺起来的,几天没有清理,砖fèng里就已经长出细小的嫩绿。
嬷嬷在地上放了一只蒲团,两个宫女半拖半抱着将皇后放在了蒲团上。
头发还湿着,没有完全擦gān,只用了一条huáng缎宽带在背后系了一下。新换的白色绫缎里衣上沾着湿气,顺着发梢滴下来的水很快便渗入衣料向四周洇染开。
不施粉黛的脸上带着隐隐的讥诮,因为多日的折腾,她看起来瘦了不少,脸上的皮肤也显得有些松驰。
可她的jīng神远比皇帝所能想像得要好。
就看她坐在蒲团上,没有闪躲地迎视着自己的视线,皇帝就发现,自己似乎并不如想像中的那样了解她。
温婉,柔顺?
那不过是她最善长的伪装,在她骨子里,还是留着姜家女子特有的傲xing和不驯。
夫妻二人一个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一个坐在地上,就这样并不平等地对视着。
乐印担心皇后再发狂,她可以抓伤宫中的女官,却不能对皇帝有一丝的伤害。
可是他也知道,接下来的话题,并不是谁都可以听到的。
他轻轻挥了挥手,让守在一旁的嬷嬷和宫女全都退下,自己则站在皇帝的身后,紧绷着后背,做好应对一切突发状况的准备。
皇帝盯着皇后的眼睛,过了很久,将手轻轻一抬:“乐印,你退下去。”
“可是陛下……”
“退下去!”皇帝以极威严的口吻这样说着。
乐印实在有些放心不下,将嘴凑到皇帝的耳边低低地说:“陛下,宫人们说皇后有些颠狂,您身上还带着伤,只怕此时不宜单独与她在一起……”
“朕自有分寸。”这样说着的时候,皇帝的目光并没有从皇后的脸上移开半分,“你放心,她不敢对朕怎么样。”
听到这话,皇后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嘲讽之意。
“她如果敢动手,姜家、云家就会断子绝孙,永无出头之日。”
“您以为这样的话臣妾会信?”这是隔了这么久,皇帝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沙哑,带着破音,就像是人用鼓槌敲击裂开的金钹,那声音听着刺耳,让人心里烦焦bào躁。
“姜婉。”这也是他与她成亲之后,他头一回叫她的名字。
有些不适应,却又很顺口。
“时至今日,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催着乐印走到远远的地方,皇帝才缓缓地问她。
用了“我”,而非“朕”。
今天他来见她,是以一个丈夫的身份,而非一国之主。
不过皇后似乎并没注意到这个称谓上的变化,而是以一种悲伤和绝望的表qíng面对着他。
“臣妾和陛下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您的心里,何曾真正听过臣妾所说的话?”她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一丝怨毒。
“臣妾自从嫁给您,为您生儿育女,管理后宫,自问兢兢业业没出过什么差错。”皇后跪坐在蒲团上,声音越来越大,“臣妾什么都依着你,什么都顺着你,论容貌,论才学,论德容言工,有谁能越过臣妾?可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心里就容不下我?为什么?”
皇帝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我处处为你考虑,帮你笼络重臣,拔除隐患。就连那个处处跟我别苗头的淑妃也是我帮您挑进宫里来的。像我这样的贤妻,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皇后捶着胸口,“臣妾生了嫡长子,他才是名正言顺的承继者,淑妃那贱婢算什么?她生的贱货凭什么要跟我儿子争?你又为什么会那样偏心李惟,还想易储换掉我的儿子?”
皇帝俯视着她:“我从来没有想过易储。李恺生下来的那一刻,就注定是我大齐的储君。”他缓缓地摇头,“我一直觉得他个xing软弱,犹豫徘徊,而李惟与他相反。我想让他们互为激励,想让李恺快些长大,成为合格的承继者。”
“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皇帝没有半点犹豫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不该助长李惟的野心,让他以为自己有一争的机会。若不是我放出这样的风声,或许他不会死,最少不会这么年轻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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