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掌柜看了看手中的账簿,果然,有几页上夹着huáng色的碎帛条子,上头还有清秀的蝇头小楷做的标注。
没想到这些他看着都会犯晕乎的账簿子,姑娘全都细细地认真地看过了。
果然是个十分尽力的小姐。
陈掌柜转身将账簿jiāo给了huáng觉:“好好地回着话吧。”
huáng觉接过账簿,只在夹着huáng帛的地方扫了两眼,汗水涔涔便要从额头滑落。
恍惚间,他听着那俏丽丫鬟对陈掌柜说:“请陈爷爷到隔间用茶,这里有我们几个伺候也就够了。您在这儿,怕是huáng先生回话回得越发小心,您没瞧见,这都紧张得满脑门子汗了!”
然后陈掌柜笑着离开,带上了房门,隔绝了外头璀璨耀目的阳光。
☆、第54章杜家的希望
从未经手过账目的人,能在这几个月里便查出他动过的手脚,他怎么也不能相信。
可那些huáng帛,huáng帛上的标注,明明确确地指出了问题所在,想得比他自己还要周全细密。
他的汗止不住流下来,拿在手中的账本重逾千斤。
就算他尽力填补了大半,但贪墨主家的污点是怎么也抹不去的。只这一条,便能要了他的命去。
huáng觉灰白了一张脸,只觉得前途晦暗无光,连一点点奔头也看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传来六小姐平静的声音。
“我觉得你是个人才,只管着七和香这一家铺子实是大材小用。”
huáng觉茫然地抬起头,刚刚的声音他听见了,可是怎么也不能体会出其中的意思。
“你每月多拿的,不过一二两银子,经年所累,加在一起不过十五两多些,并不过份。”六小姐接下来的话更让他心惊,“只是这两个月,看你使了不少气力,填补上了近十两。莫不是huáng先生想补全了银子,然后离开?”
huáng觉立刻撩衣跪了下来。
既然主家已经发觉,那么如何处置也是主家的事。原本就是他做错,便是将他拿到官府里问罪,他也不能有怨言……只是,他还有那么多事没做,还有,还有心愿未达成,他如何甘心。
怔怔地跪在那里,往事历历在目,撑在地面上的手背被溅落的温热水滴浸湿了。
他只觉得周身的疲惫,这些年苦苦支撑的力量,仿佛都随着泪水流了出来。
虽不甘心,却又有种临近解脱时的空虚柔软。
他静静地等待着判罚。像他这样不是签了身契的账房先生,若是在账目上有了污点,就算主家宽厚不追究,他日后也难寻到新的雇主。
然后他就见到一袭水绿色的裙子出现在他的面前,水波绫的料子滑软轻薄,就真的像一泓碧水,行动间能浮起层层涟漪。一方素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帕子递到了眼前,他听见六小姐轻柔婉约的声音:“好男儿有泪不轻弹,huáng先生起来说话。”
未出阁的六小姐居然绕出屏风直接见他,也大胆大了些。
huáng觉不敢抬头,也不敢去接那帕子。然后那袭水绿色的裙角无声地退出他的视线。
“我觉得你是个人才。”她说,“每个月只取一定的金额,必是有无奈之处。现在又在想法子填补。”
huáng觉只觉得口中苦涩,不知要如何说才好。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文,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贪yù而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也是qíng有可原。”蕙如并没有回到屏风后面,而是在huáng觉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我觉得huáng先生是个可信之人,如果先生不弃,还请继续留在沈家。”
huáng觉愕然抬头,就见对面坐着的六小姐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浅碧色的半臂,水绿色的长裙,耳边垂着两颗小指肚大的明珠,乌黑的发髻上只簪着两支梅花细银簪子,衬着一张莹如白玉的小脸,显得清雅端方,虽不是极艳的面容,却令人移不开眼光。
难得的是她的目光清亮,明明是尚未出阁的小姐,却这么大大方方地坦然坐在自己面前,毫无羞怯心虚之态。
她看着自己的神qíng和目光,让他油然而出一股熟悉的感觉。
明明面目完全不同,年纪也小了些,却让他,有一种被亲人看着的感觉。
长年压抑着的qíng感在他的心里翻腾着,明明已经gān涸的眼中,又有新的酸热涌出来。
都已经快要忘记自己的本姓,却在与六小姐对视之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起来吧,男儿膝下有huáng金。”蕙如看着huáng觉面上不停变幻着的表qíng。这么近的细细看清了,她更加能确定,自己并没看错,七和香雇的这位账房先生,正是自己的堂兄杜珏。
杜珏一直跟在长兄杜衡身边学习打理杜家的生意。杜衡去哪里都要带着他。
算一算,离着那年已过去四载,当年仅十九岁的堂兄现在应该二十三岁了。他看起来却比实际年纪要成熟许多。
这四年里,他定是经历了相当的苦难和磨砺,将一身的张扬傲xing都磨光了。
既然当年他逃出生天,为何不回杜家?为何改换了名姓留在京城?
蕙如有一肚子话想对杜珏说,但她不能。
她是沈家的六小姐,而不是杜家长房的嫡女杜若。她拿什么身份拿什么立场来问?
“huáng先生家里可还有人?”想了想,只能先问些家常。
huáng觉已经站了起来,却不敢坐,只低下了头,手指在身前绞扭。
“有一位长嫂,和一个侄儿。”
就听“咣当”一声,他惊地抬头一看,就见六小姐面色惨白地站起身来,约摸是站起来太急,身后的椅子翻倒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轰响。
“怎么了?”听到声音的兰溪冲进屋,见蕙如和huáng觉面对面站着,身后倒着张椅子,不觉大急,抢步上前挡在蕙如的身前,竖眉骂道:“你好大的胆子!”
“不是……”huáng觉忙着摇手。
蕙如将一心护主的兰溪拉开:“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关huáng先生的事。你扶我先到屏风后头,头有些晕。”
兰溪狠狠瞪了huáng觉一眼,忙将蕙如搀进去。
“huáng先生之前从账上多拿银子,是为了你的嫂子,还是为了你的侄儿?”
huáng觉犹豫了片刻,方回答说:“不敢瞒着小姐,huáng某原是江夏人,四年前随着长房伯父一家来京探亲,途中遇了劫匪,家中长幼只有我护着有孕的嫂子逃了出来,因为受了惊吓,嫂子胎像不稳,我们无法回乡,于是我找了几份零工,勉qiáng在京里住下。直到后来遇上陈伯,他体恤我们叔嫂艰难,见我能记账,于是让我来七和香铺子里。我原本想攒几个钱,就算不能回乡,也好托人捎信回家……”
“后来呢?”
huáng觉叹了一口气,将他在京中的事qíng说给蕙如听。
他所说的嫂子,自然是杜衡的妻子严氏,严氏那日受了惊,在丈夫的拼死掩护之下,与小叔子趁着夜色逃出来。但亲眼见着公婆丈夫和小叔子被贼人围住,耳边又是各种惨叫和刀剑入骨的声音,她受了极大的刺激,差点小产。杜珏为了救她,花尽了身上所有的银钱。
后来虽是生下了侄儿,但严氏的身体和jīng神都伤了,每日用药补着。杜珏除了在七和香记账,又在外找了几份零工,可是这日子过得还是紧巴巴的。
严氏的jīng神也一直恍恍惚惚,几次险些走失,又差点将孩子伤着。杜珏只能又花钱雇了个婆子在一旁照看。这下便捉襟见肘起来。
药钱加上雇婆子的费用,每个月都要一二两银子,杜珏一时心急,只能在账上做手脚,先填补上家用的窟窿。
如此过了一年,严氏jīng神日渐好转,也不再整日哭哭啼啼大喊大叫的。大夫也说她无大碍了,杜珏便将原先的婆子辞了,叔嫂带着侄子安生地过日子。
“自从小姐接手香铺子,进益多了不少,主家又大方肯赏银子,我手头宽裕了些,便想着要将前些时候贪的银子给补上,等再过些日子,说不得能攒够银子,我们回江夏去……”杜珏一脸的惭色,垂下了头。
兰溪看着他的神qíng却渐渐变了。
家人遭难横死,他年纪轻轻却带着个jīng神失常的嫂子,抚养兄长的遗腹子,日子过得这么艰难。虽然贪了主家的银钱,却只取必需的那点,还一心一意地要还上。难怪姑娘说这是个可用的人才。
这位huáng先生的确是qíng有可原,若换了旁人,只怕早跑得没影了。如果自己的家人当年也能像huáng先生这样,哪怕现在穷得要吃糠咽菜,起早贪黑的辛劳着,也qiáng过一生为奴不得自由。自己是命好,遇见了六姑娘这样待她如至亲的主子。绝大多数从小被卖的女孩子,怕都早被踩在地下,变成了泥土。
兰溪的眼角微湿,低头看着蕙如,如果有可能,她也希望姑娘能帮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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