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哲翘翘嘴角,没应声儿,就听上头皇上总算不再咳嗽了,对自己道:“这一路来得可急?还没回过家吧?”
姜哲一躬身子:“自然,皇上召见,臣回来时路过肃州时都没回去看上一眼,也算得一过家门而不入了。”
“唉,你也不小了,你家祖父、父母想必也为你忧心不少……这回回来,朕再给你些天假,回去看个好媳妇儿,把家给成了吧。”
李公公眼皮跳了几跳,只觉着这大热天的,屋里竟冒起了寒气。他早就知道这位姜大人最不爱听的就是这话,皇上也是知道的,以前偶尔拿这个逗过他几句,都被他生生噎回来了,这会儿怎么又……
姜哲半垂着头,脸上的笑意也没了,倒没跟以往似的直接拿话堵回去,只叹了一声:“唉,臣久不成家,自是有缘故的。”
“哦?什么缘故?”
“臣只怕,儿女不孝、不顺。亦怕臣自己太过能gān、能为。”
皇上一愣:“儿女不孝顺自有家法在,又和你能gān能为有什么gān系?”
“臣若能gān、能为,必能为儿女挣下一大份家业。可若有儿女多了,难保会有家产分不均匀之虑,臣若还在时倒好办,一个孝字压下来,谁也不能明目张胆的说什么。可臣若哪日一闭眼,就算是臣活着时定下的规矩,为了他们个自小家小业的也必要分家,指不定兄弟们为此还要起些冲突,倒叫臣在地下不安。因此,还不如gān脆不娶妻结亲、生儿育女来得自在。”
屋中上至皇上,下到扫地端水的小太监全都愣住了,就因为这个,就不成家了?这也未免太过杞人忧天了吧?
“你这也太过多虑了,且开枝散叶,本就是家族兴旺之端,就算有一二不消子女,也无伤大雅。”
姜哲又作一揖,笑道:“自然,臣的家业再大,于皇上来说也还是小家。就是臣真有了孩子,他们闹的太凶再厉害,都不会打到朝堂上来,更动不了国本、伤不了朝廷基业,果然是臣多虑了。”
皇上半悬在空的手忽然顿住了,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昏君,只是某些个事儿上总有些转不过来。姜哲的话一开始说时,他还没往那边想,可这会儿听出来了,自然立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眼见着皇上的脸僵住了,李公公连忙偷偷挥手,叫小太监们溜边儿退了出去,自己也朝门口方向退了几步,只等皇上挥手命自己出去便立时蹭出去。
定定看着下头的姜哲,他依旧半垂着脸,可他身上却没半分平日里在其他大臣身上看到过的卑躬屈膝。自己以前就是爱这孩子的这股子傲气,可这会儿,加上他那话,却让皇上隐隐冒出一股怒气来。
随手抓起一只杯子来,朝着下头就丢了过去。姜哲不避不闪,任那杯子摔到自己个儿身上。李公公这会儿gān脆蹭到了门外,只小心听着里头的动静。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皇上一面说着,一面气冲冲的站了起来,背着手左右在桌子后头走了两圈儿,再转过头来,见姜哲还是那样立着,衣摆上、裤子上被刚才的茶水泼湿了一大块儿。
“你……你这是诽君!你个、你个胆大妄为目无君上之徒!”一面说着,一面要抬手去掀面前的桌子,奈何,桌子木料太过实诚,皇上又上了年岁,再加上最近病弱,连桌脚儿都没翘起来。
再一气,便直接去推桌上的东西。
一时,砚台纸笔、奏折文书,统统被皇上推到地上去了。外头的几个小太监、护卫,只听得里头先是大骂,后又是稀里哗啦一通响,就再没动静了。
李公公心惊胆战的往门里张望了一眼,还好还好,皇上似是力气用没了,这会儿又坐回椅子上面直喘大气,人倒没事。
再往下面看看,那位姜爷,竟还是那个姿势、还站在那个地方儿,连桌上的东西滚到他身边儿,都没动半丝地方。
让李公公不由得心中暗自佩服,也就是这位爷,连气人都气得那么理直气壮的。
好半天,皇上方慢慢缓了过来,盯着下面立着的姜哲,见他还是面无表qíng的站在那里,就跟平素一样,纹丝不动。再看看他身上,除了之前的茶水外,连鞋上都被掉下去的墨给溅上了不少墨汁子。
脸上也与刚刚一出无二,就好像自己从没丢过他茶碗,亦没朝他发过脾气似的。
心中的怒气忽的就无影无踪了,从心底冒出了一股无力感,缓缓合上眼睛。
他不是昏君,也不想做昏君。可要做明君,就算再不想理会、也要听下面臣子的直言进谏,哪怕那些自己再不喜欢听、再不爱听。又或是自己明知不可为的,却也要支着一双耳朵,然后再一一辩驳回去。
他喜欢姜哲这孩子,就是因为他虽嘴巴坏些,可说出来的话就算难听,却也是实打实的——都是大实话。
他说的,自己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不愿去想啊。
“你是说,老大会弑父?”
姜哲微微躬了躬身子:“臣没说。”
皇上瞪起眼睛来,“嗯?”了一声。
“臣没说过有哪位皇子‘会’对皇上不忠不孝,臣只是‘怕’,有哪位皇子会对皇上不忠不孝。”
皇上愣了愣,好半晌,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你的主意是什么?”
姜哲这才抬起头来,看向皇上:“请皇上缓些日子。”
“缓?要反,缓再些日子该反的还是会反……”心里头一下一下揪得难过,虽说出话来时外人听不出来,可他确实心疼、疼的恨不能当初坐了这皇位的人不是自己。
姜哲又抱拳道:“皇上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还请皇上等吴大人他们回朝,又或有了部署后再行此事。若有人心怀不轨,要么bī宫、要么弑杀兄弟,方能得手。皇上,此时我朝重军都在西北,您万不可意气用事。”
直直的看了姜哲半晌,皇上咳嗽了两声,方轻声问道:“就是为了立太子之事,你才急匆匆从合县赶回来的?”
姜哲一撩衣摆,原地跪下:“臣,是为五皇子。亦——为皇上!”
第143章
皇上的脸色晦暗不明,姜哲在下面直直跪了将近一刻钟,方沉声道了一声:“讲。”
姜哲是老五的人,从自己初次见到他时,便已经知道了。毕竟,这孩子可是老五光明正大的带在身边儿进的宫,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偏爱他,跟偏爱白家那两个孩子没什么两样儿,都是好孩子,跟老五走的近又如何?他是自己心目中的储君,他身边多些这般的能臣自然是好事。
可如今,老大那边的事qíng让自己伤透了心,伤心之余,也难免连带着对老五也有一二分生分起来了。
他是合适,人也平和,朝中颇有美誉。可他会不会也跟他大哥似的,心中恨不得自己早些去死、好给他腾位子呢?
因此,自己才格外思念这几个一片赤诚、敢说敢做的孩子。奈何,白家老大要带兵西征,还是自己前不久刚刚叫他过去的。白家老二人在合县,任期没到不说,且还身处险境。倒是这个姜哲,打着出游的幌子,暗中奉自己之命,去合险帮衬白安珩,倒是能叫回来给自己解解闷。
可心里也怕,他们有了明日之君,待自己可还会如前一般?
姜哲跪在地上,也没起身,他从入朝之后,除了平时上朝、或是刚刚觐见皇上必须行礼之时,还从来没有如此恭敬过。
地上又是茶水、又是墨汁,还有些打碎瓷器的碎渣滓散落在他身边儿。他却跟毫无知觉一般,直挺挺的原地跪着。
一条条、一句句,把自己所想、所计一一禀告皇上。全都说完之后,又原地磕了一个头,方收尾道:“这便是臣的主意。”再没有以往跟别人说话时那转十个八个圈儿的架式。
许久,上面才传来一声幽幽叹息之声,皇上再咳嗽了两声,轻叹道:“起来吧,地上湿,别给跪坏了。”
姜哲这才勉qiáng起身,站直。
看着他膝盖一片cháo湿,黑漆漆的,都是墨汁子跟茶水混到一处染的,不由得又让皇上叹了一声,再看着这个倔得让人只余叹息之力的年轻人。
他把他的私心全都摊开了说了出来,跟自己摆明言道,他就是老五的人、这计、这策,也都是为了老五找想。
可他亦言明,五皇乃上皇上之子,唯有名正言顺的受封继位,才是皇上的英明之策。
且如今大皇子到底有没有不臣之心,尚不清楚,按他的计策行事,若大皇子心无他想,便能不伤父子之qíng,让五皇子顺当接位。若真有不臣之心,又可一举擒拿,让天下人再说不出二话来。
眼中有些发浊,看看下面坦然而立的姜哲,皇上忽然笑了起来:“行了,朕知道了,这大老远的,你也该回去歇息歇息。给你三日的假,也有功夫拜访亲友,三日过后,再回来当值。”
52书库推荐浏览: 暖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