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九少爷揣着手,慢吞吞地往屋内走了几步,眼皮垂下来,似在仔细打量这屋内qíng形,半晌方慢声开口:“溺死曹溥的水,只能是来自山后的水潭。这屋内只有一chuáng,一榻,一桌,二椅,一柜,一个梳洗架,其他人的房间亦是如此,能用来盛水的只有脸盆,亦或柜子放倒之后也可做盛水之用,然而未免费事,还会弄出声音,因此用脸盆的可能xing较高,只不过,若用脸盆舀了水从后山回到馆中,既不方便又惹人注目,很难成行……”
“说了半天全是废话!”元昶哼道。
“说到榻,我倒想知道,你与刘漳将曹溥架回房中后,为何不将之放在chuáng上,而是放在榻上?”燕子恪问。
“他喝酒喝了一身汗,chuáng上又没有铺凉席,直接睡褥子太热,我们就把他放榻上了——反正我都是睡在竹榻上。”元昶道。
竹榻是古人最常见的纳凉用具,竹皮编制,有的是密密实实一整张,有的则留有透风的孔dòng,抱秀山馆内的竹榻皆是有孔dòng的竹榻,高度只及人膝,躺上去分外凉快。
燕子恪从窗前走过来,在那陈尸的榻上低了头细看,元昶望着他,半晌突发奇想:“喂!这竹榻也可盛水啊!喏,这榻腿榻背还有榻板的框架都是中空的竹子所制,若是事先将水灌在榻中,行凶时将榻里的水倒进盆里,然后将曹溥溺毙——不也可以?!”
“呵呵。”
“燕九你皮笑ròu不笑什么!”元昶瞪燕九少爷。
“且不说这手法是否可行,”燕九少爷慢吞吞道,“只说凶手是何时在竹榻里灌上水的?难道一个脸盆比一张竹榻还要引人注目,所以凶手弃脸盆不用而用竹榻?如果凶手是事先在榻中灌上水,那么嫌疑人就只有刘漳了,他是这里的主人,完全可以提前布置好一切,然而问题又来了:刘漳是怎么确定曹溥必会选择这个房间,从而能事先在这个房间的竹榻中灌上水的呢?不若我们去别的房间看一看,是否所有房间的竹榻都被灌了水。”
元昶被燕九少爷的反问堵得说不出话来,气哼道:“我这便去旁边的房间检查!”说着就大步迈出去了。
元昶前脚走,在那里检查竹榻的燕子恪后脚就“咦”了一声,然后转回头望向燕九少爷,神经兮兮地笑了一下:“竹榻的榻板框架里当真有水。”
燕九少爷:“……”
燕七就看着平时总呈guī速运动的这货两步就蹿到了榻边去,伸了手探进竹榻榻板框架中空的竹子里,半晌慢吞吞地抽出手来,见手指上挂着水珠。
“会不会是cháo气?”燕七道,“这个房间很cháo。”
正说着元昶从外面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算我方才说错了,别的房间竹榻内并没有水。”
“一点水气也没有么?”燕子恪问。
“没有!”元昶觉得这人是故意挤兑他的,凶巴巴地瞪他。
“有意思,”这人压根儿没注意,只管伸着两根长手指轻轻弹着竹榻的靠背,“就算是用竹榻盛水,曹溥死亡时所有人都在后山,凶手又是怎么潜入这个房间溺死他的呢?而如果凶手能够潜入这房间而不被其他人所察觉,直接伸手捂死曹溥就是了,又何必用水溺这个法子呢?凶手既然要制造不在场的证明,那么必然是有不必到现场就能作案的手法,既然不必到现场,那么竹榻盛水就没有了意义,因为绝不可能有人能够不在现场而控制竹榻将水倒入盆中,再把死者的头摁进盆里溺死,最后还要处理掉盆中的水。”
一边说一边伸了手指探入竹榻靠背中空的竹筒里,忽而眼睛一亮,抽出手指来比到众人眼前:“没有水。”
“你有完没完?!揪住个错还死咬着不放了?!”元昶先怒了,以为这混蛋还在没完没了地讽刺他。
“为何只有框架内有水?”混蛋依旧没注意他,只管望着自己的侄女和侄子,“来人,取旁边房间的竹榻来。”
立时便有衙差领命抬了旁边房间一模一样的竹榻过来。
“将框架内注满水。”燕子恪道。
几个衙差忙去伙房端水,然后往那框架里灌,但此时问题出现了——榻板的框架是平行于地面的,竹管两头并没有用东西堵住,水从一端灌进去就会从另一端流出来,只能在竹管内留下浅浅的几处小水洼!
“不是用竹榻盛水杀人,但这竹榻内却浸过水,水浸过榻板,却未浸过靠背,曹溥的亵裤内有后山潭边所种的石榴花,这间屋子cháo得很。”燕子恪似是自言自语地说至此处,狭长眼尾忽而轻轻一挑,“由此可见,用来盛水溺杀曹溥的器皿不是竹榻也不是面盆,而是——屋。”
“呜什么呜?你学什么chuī号!到底是什么?!”元昶很烦躁。
“这间房就是盛水的器皿,”燕九少爷道,“石质的四壁与地板,卡入石墙中的推拉门,密封作用好,能最大限度减慢水从fèng隙中向外渗透的速度。”
“开什么玩笑!要把这间屋子灌满水,凶手得用桶来回拎多少趟!”元昶道。
“不必灌满,只要水漫过躺在榻上的曹溥的口鼻就足够了。”燕九少爷慢慢道。
“所以竹榻靠背的竹管是gān的,榻板的框架内却是湿的,所以高于竹榻的chuáng板上的被褥是gān的,房间的地面却是cháo的,所以曹溥亵裤内有石榴花,搭在一人多高衣架上的衣服却未留下任何痕迹。”燕子恪虚空伸指点了点榻上的曹溥,“水来自后山,不小心带了石榴花过来,水将曹溥漫过之后,他身上宽松的亵裤随水鼓胀、蓬起,石榴花便巧合地由裤腿口漂了进去,而若是凶手亲自舀水灌注这房间,发现了石榴花后必然会将之处理掉,由此可证,这水注入房间的过程,不在凶手的视线内,亦无法实时掌握水的状况,兼之凶手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意图,可推知,凶手用水灌注房间的时间,就是你们在后山玩耍的那段时间!”
“可那时我们所有人都在一起,不可能有人有时间动手,而且——就算水只灌到漫过曹溥就行,那也需要不少水吧?!你倒是说说凶手是怎么从后山众目睽睽之下把水运到前头去的?”元昶反驳道。
“去后山看看吧。”燕子恪道。
后山还是昨天的景儿,水潭,竹棚,石榴树,燕子恪指着竹棚旁边地上的石头问:“这里有烧痕?”
“昨儿他们在这儿烧烤食物。”跟来的书记员翻着笔录道。
燕子恪仰头看了看,见顶上是遮荫的竹架,上头缠满了藤萝花蔓,又在四周走了几圈,最后一伸手,就要扒着岩石壁往上爬。
书记员和跟随而来的一gān衙役登时一脸“我伙呆”:卧槽这位是在gān嘛?!他可是当朝三品要员啊!穿着官服摆出壁虎爬行的姿势真的好吗?!仪表啊仪表!官威呢官威?!
就见这位当朝三品爬起石壁来那叫一个利索,充分地昭示了这位曾有过一个多么中二的少年时代,小时候没少gān爬墙上房的事吧?!
一伙人抬着头共襄三品官爬墙盛举,半晌见他从上头下来,脸上左三道右三道地蹭了几条苔痕,像是只散漫的大猫,步履轻盈地走到众人面前,镰钩似的唇角勾着潭水波纹闪耀出的光,这一刻众人竟觉得眼前这人像是汇聚了一身的星辰,璀璨夺目,不可方物。
就好比一个人在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时,那浸透了肺腑而散发出的愉悦和享受。
“回山馆。”这人迈步走在了最前面。
再次回到曹溥陈尸的房中,燕子恪有了明确目的地上上下下又搜寻了一番,最后轻描淡写地丢出一句话:“凶手的作案手法我已破解,把人都叫过来吧。”
破解了?爬爬山壁就有答案了?有没有那么妖啊?!众衙差面面相觑,却也不敢怠慢,忙去了两个到厅里将所有人都叫进了案发现场,攀岩社的成员们或忐忑或疑虑或面无表qíng地齐齐望着这房间中光华最盛的那个人,哪怕他只是一声不吭地站在角落里,都会令人无法抗拒地将目光投she在他的身上。
这就叫气场。
“杀害曹溥的凶手,就是……”燕子恪才刚开口,便觉有一团花花绿绿的影子挤了过来。
“大人,我好害怕……”刘云仙哭哭啼啼摇摇晃晃地向着燕子恪扑过去。
“拿下。”燕子恪凉声道。
左右衙役立时上前将刘云仙反剪了双臂摁跪在当场,刘云仙吓得脸色刷白,再没想到这位看上去风流倜傥的英俊郎君竟是这般冷酷无qíng,丝毫不肯怜香惜玉。
“擅自打断本官断案,视为藐视官威,按律当责廷杖二十,拖出去。”燕子恪语气平常地吩咐着,屋中众人却觉得骨头fèng里渗凉气,眼瞅着刘云仙挣扎哭求着被衙役拖去了院子里施刑,谁都不敢吱声,连刘漳都顶着一脑门子冷汗硬撑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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