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范昴从小便相识,两人关系也还算好,然而他处处比不上范昴,却又总是被人拿去同范昴相比,天长日久,他的嫉妒便愈积愈重,有一日我偶尔经过你们攀岩社所用以商讨社务的课室,听见他一个人在那里发火,口口声声皆是恨不能范昴立即死掉的咒言,自此后我便格外注意他之言行。
“又一日我听见有人与他聊起那灰皮岭上有山láng一事,他问得很是仔细,我原道他本是想去攀那座山,因着山上有láng便作罢了,不成想过了没两日他便引了你们去,诱使范昴同他一起攀至峰顶……
“事后某日,我去范昴墓前祭拜,因着接连几日没睡好,待要离去时突然昏倒在旁边的冬青树丛后面,醒来时却听见曹溥的声音由另一边的墓前传来,我便未作声,将他得意洋洋把自己谋害范昴的计划全盘说出的话悉数听进了耳里!
“曹溥就这么害死了范昴,却丝毫没有悔过之心,你们说,难道他不该死不该杀?!不该偿还他对范昴所做的一切?!”
众人一时无声,燕七想起了东野圭吾在《恶意》那篇故事里的一段文字:“我就是恨你,明明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明明你是那么善良,明明你知道我猥琐的过去还帮我保密,明明你一直在帮我实现理想。可是我就是恨你。我恨你抢先实现了我的理想,我恨你优越的生活,我恨当初我如此不屑的你如今有了光明的前途,我也恨我自己的懦弱,我恨我自己运气不够、才能不够,我恨我自己还没来得及成功就得了癌症。我把对我自己的恨一并给你,全部用来恨你。”
人xing是有多么的可怕。
嫉妒是有多么的骇人。
人心怎么就能产生如此恐怖的恶意。
“为什么,”邢八问,“为什么你要替范昴报仇?你与他究竟是何关系?”
刘漳笑了笑,笑容里这次是淡淡的自嘲:“我有个xing子懦弱的爹,有个贪慕虚荣的娘,有七八个争着抢好处、求名利的兄弟,我指望不了爹,我还要让娘满意,我更要力压所有的兄弟,我必须出人头地,我不想将来只能做个给朝廷看林子养马匹的小官儿,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必须要想尽各种法子给自己谋个光明的出路。
“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这副在元天初这类贵人面前阿谀奉承低三下四的样子,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可我有什么办法,我若不争,将来只会更惹人嘲笑,只会更无尊严。然而不幸的是,我竟然还是存有一丁点的羞耻之心的,这样上下求索的日子我终于再难忍受下去,那一日我在背人处大哭了一场,万念俱灰,一个人跑到了这清凉山上来,发现了山后那处水潭,我想不如就在这里自溺了结了罢,安安静静地死去,脱离这没有尽头的苦海。
“我跳进潭水,没有挣扎,就在快要失去意识之时,听见有人跳下了潭,奋力地将我托出水面……是范昴,那日他一个人到清凉山玩攀岩,正巧看见了yù寻短见的我。
“范昴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应当不比我了解得少。他这个人,乐观,热qíng,善良,重要的是,他有一双能发现别人优点的眼睛。他同我谈心,说了许多连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的优点与长处,他告诉我要怎样善于利用这些优点和长处立足于世,他开解我要怎样顶住压力与冷眼化困苦为力量。
“你们这些投了个好胎的天之骄子永远无法体会到处于我这样境地之人的心qíng,你们不会明白我对范昴有多么感激,他对我有再造之恩,他是唯一一个对等看待我的人,他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生而为人的尊严,他让我感受到了被尊重的愉悦。
“我对他,只有一种qíng分,那便是‘士为知己者死’。我可以为他而死,因为除了他,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再把我当做人看,如今他不在了,我便是活着也不过是所有人眼里的废物,连宠物都比不上。
“所以我并不在乎用这样的手法杀掉曹溥后会被轻易怀疑到头上,逮不到我,我便继续活着,将来替范昴去完成走遍名山大川的夙愿;逮到我了,我便伏法,终结我这失败的小半生。
“至于为什么非得溺死曹溥……呵呵,范昴被他害落深崖后是我随同范昴的家人一起去崖下寻找尸首的,接连找了数日,最后在崖底一处水潭内发现了他,人都已经泡胀了,捞他上岸时不小心蹭破了皮,蛆虫从皮下涌出来……”
说至此处,刘漳失声哽咽,喉头嘶哑:“你们能想得出范昴那样好的一个人落得如此惨的死状的qíng形么?!你们可曾体会过痛心疾首的真正滋味?!曹溥说他命中缺水,我便给他水!曹溥说他近水相宜,我便让他做个水鬼!我要让攀岩社的所有人见证他的死状,我要让他魂入水府,去找范昴偿还他的罪孽!”
第132章教训不老实的人都得了教训。……
刘漳泣血般的控诉在曹溥陈尸的这房间内嗡嗡回响,却闻院外亦隐隐传来哭声,是方才被拖出去施杖刑的刘云仙,燕子恪偏着头听了片刻,问向刘漳:“她又是为的什么要掩护你实施杀人计划?”
“她那xing子本就不同常人,”刘漳哑声笑了一笑,“她在家中乃庶出,姨娘是我爹花钱赎了身的青楼女子,自小跟着姨娘没学了什么好,言行举止皆是轻浮下贱的套路,成日在府里招招摇摇丢人现眼,没人肯理她,她却也是自得其乐。
“直至某次我实在看不过眼,说了她几句,将范昴曾劝我的话拿来讲与她听,谁想她竟笑着道了句:‘这个人好,我要嫁他,ròu身嫁不成,那便用jīng与神嫁,从此后我便将他当了我的郎君’,自此竟收了那轻浮之态,在家中循规蹈矩起来。
“后来听闻范昴死讯,又见我主动要求监工家里在清凉山上造别苑一事,不知怎么就被她偷看到了渴乌的设计图纸,从而猜到了我的目的,便要求与我同来。而之所以除攀岩社这几人之外还请了元天初和燕翩然,一为着借奉承元天初以混淆众人视听,二为着范昴曾说过,他极佩服燕翩然,年纪虽小,心怀高远,两人似还曾聊过计划出外游历之事,颇有些谈得来,我便想将燕翩然请来,以曹溥之命祭奠范昴之时,望他在天有灵,能够看到害他之人伏诛,他敬之人亦在,当无憾了。”
“……”燕九少爷慢吞吞揣起手,垂下眼皮儿,“我并不认为你如此做会令他高兴。”
“也许吧,也许人死后根本就是烟消云散,什么都不会再知道,我这么做无非是给自己一个慰藉,人xing本就是自私的,说到底,我还不是为着想让自己能痛快些。”刘漳惨然一笑。
“你那设计渴乌之策,是自己想得的,还是由书中所学?”燕子恪忽地cha话。
“皆不是,”刘漳了无生趣地道,“有人教的,渴乌的图纸也是别人给的。”
“那人是谁?”燕子恪问。
“不知。”刘漳道。
“不知?”燕子恪凝眸盯着他。
刘漳这时却笑了:“您别问了,我要么不知,要么一个字也不会说。”
燕子恪果然没有再追问,刘漳的眼神任谁都看得出来,再问下去绝不会有什么结果。
曹溥遭溺杀一案水落石出,刘漳兄妹被衙差们押回了京都,顺便通知曹溥的家人过来领尸,其余众人多留无益,便都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城。
燕子恪却还要留上一阵,因为午饭还没吃。
燕七和燕九少爷自然也就跟着留了下来,外带个元昶。
“我们一会儿谈谈那什么出外游历的事。”燕七对燕九少爷道。
燕九少爷:“……”
“不如先谈谈雇马车准备去北漠的事?”燕子恪对两个侄儿道。
燕七&燕九少爷:“……”
“案子已了,为什么你们还要围着个只穿着亵裤的尸体说话?!”元昶吼道。
燕家伯侄仨:“……”
了却了抱秀山馆诸事回转京城时已是huáng昏时分,燕家伯侄三人进了燕府大门后便各回各院,燕七带着煮雨刚踏进坐夏居第四进院的上房门,便觉一股子凉风扑面而来,登时便chuī散了浑身的汗意,煮雨欢欣地叫了一声:“有冰啦!”连忙去瞧屋角日常用来置冰鉴之处,果见那乌木錾珐琅的冰鉴盒子里放着一块被雕做荷花荷叶状的剔透晶莹的冰,四个屋角一角一个,都是荷花荷叶式,有雕成花骨朵的样子的,有上头停着蜻蜓的,有荷叶上坐着青蛙的,还有已经结了莲子的,端地是惟妙惟肖。
“冰库昨儿一早就让人送了冰来,这已经是第四回了,每回送的冰都能用上近六个时辰,一昼夜用上两回正正好,”留守在家的烹云笑眯眯地和燕七道,“送冰的还向我打听姑娘喜欢什么花样儿,好教凿冰的匠人下回按着姑娘指的花样儿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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