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左右,潼关城内唯一的邸店前越发热闹了。从邸店内走出的旅人们或匆忙或悠然地分赴东西,带着厚重行李或货物的车辆则慢慢地在一旁的角落里汇聚成了车队,去往了不同的方向。随着一队队人马的离开,有些嘈杂混乱的邸店前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只留下了一支车队停留在原地。
那车队里足足有十来辆牛车、驴车,不仅拉着沉重的行李,还装了二十来个老弱妇孺。赶车人且不说,另还有一群穿着短打的jīng壮汉子守在一旁,半是警惕半是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邸店对面的某条小巷中,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正安静地站着。骑在它身上的,是位身着红褐色窄袖圆领衫的年轻男子。他大约二十余岁,身形挺拔,肤色却很白皙,视线略有些散漫,似乎正在出神。而他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幼童,倒是目光炯炯地盯着邸店前面不放。
“阿爷,那些人,是部曲?这些部曲瞧起来挺厉害。”
“唔。”
年轻男子答得很随意,显然并没有仔细听儿子在说些什么。但孩童也丝毫不在意,似乎早就已经习惯了。
这时候,自邸店的门内,走出三位衣着轻便、容貌俊美的少年郎。紧跟在他们身后的,便是几个年纪略长一些的年轻文士。为首的少年郎朝着年轻文士中的一人说了几句话,又简单地向其他人点头致意,这才快步走到马车边,利索地登了上去。
“阿爷,那位就是王娘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险些将她认成是男子了。”
“嗯。”年轻男子有些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虽然穿着胡服,但对方是位女眷,所以他并未细看,便挪开了视线。不过,他很快就在翻身上马的那群人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王?”轻轻地念着这个字,他微微勾了勾嘴角。依稀记得,好像这一支确实是只有一兄一妹。既然是他们,那昨天的事,的确仅仅是巧合而已。晚上的意外,应该也和他们没什么gān系。
“阿爷,不用过去谢谢她么?他们已经朝西城门走了。”小家伙眨了眨眼睛。
“不必了。”年轻男子拨马转身,驱马小步地跑了起来,留下一阵烟尘。
“王娘子帮了我,阿爷怎么能不去当面致谢?”小家伙固执地抬起头,抿紧了嘴唇,满脸都是不赞同之色,“记得以前祖父教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施饭之恩呢?虽然这是给我的恩qíng,但我还小,报不得恩,当然只有阿爷去报了。”他小小年纪,说得头头是道,越说眉头便皱得越紧。
本来他以为,阿爷一早就会去拜会王娘子致谢——但当他把他夹在手臂下匆匆离开邸店后,他发现自己彻底错了。本来他还以为,阿爷是因为昨晚出了事,不想牵累王娘子才赶忙离开邸店,打算日后再去致谢——但当他带着他驱马转进了这条小巷后,他发现自己再一次错了。本来他又以为,阿爷是想等着王娘子出邸店再去致谢——但他如今打算转身就走,他发现自己又一次错了。他家阿爷,好像总是在做一些五岁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事。
年轻男子只觉得他气得双颊微微鼓起,显得格外可爱,却并不把他的怒气放在心上:“王家与我们也算是世jiāo。你回头写封信给祖母,她便会替我们好生谢谢她了。”而且,作为世族女子,她或许也更需要那样“实实在在”的感谢。
“真的么?世jiāo,又姓王,是太原王氏?”小家伙转怒为喜,迅速地想出了他最熟悉的郡望名称,“阿爷,我以后还能见到王娘子么?”
“以她的年纪,应该已经出嫁了。若是嫁在长安,倒是能见着。若是嫁在外地,或许也能像昨日那样偶遇上罢。”
“我总觉得王娘子有些眼熟,我以前见过她么?”
“呵。”年轻男子挑起眉,“或许你出生的时候,她给你添过盆。”
早慧的小家伙自然知道父亲是在敷衍自己,想了想,又道:“阿爷,他们像是要回长安,我们也许久没有回去了。”
“你想回长安?”
“阿爷不想回,我就不想回。”小家伙将自己完全缩进了父亲温暖的怀里,“阿爷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下一回,阿爷不能再把我丢下来了。”
年轻男子微微一怔,神色温和了许多,轻轻地揉了揉儿子的发顶:“好,我答应你,再也不会把你丢下来了。”
“那……阿爷,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小家伙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那辆远去的马车,心里暗暗想着,如果下回还能遇到王娘子,他一定要自己好好地谢谢她。
“不如仍旧让阿玄来决定罢。随便它怎么走,它将我们带到哪里,就去哪里,如何?”
“好。”小家伙抚了抚身下骏马脖颈上油亮的皮毛,“阿玄,都看你的了。”
原本安安静静的乌黑骏马竟像是能听懂主人的话般,从鼻中喷出一口气,长嘶一声,接着便踢踢踏踏地转了个弯,又回到了邸店面前。而后,它顺着邸店的街道往前走,慢腾腾地在这小小的潼关城内逛了一圈。它甚至还在卖胡饼的小食铺前停了一会儿,等着小主人包了十几个芝麻胡饼、饼饵、环饼回来,这才心满意足地出了西城门。
耽搁了这么久,王家的车队早便已经不见踪影了,西城门附近有些空空dàngdàng的。阿玄也并不理会修得整整齐齐、延绵向远方的官道,专门寻了一条羊肠小径,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能通过,便小跑着撒欢扎进了小径尽头的密林里。
马上的一大一小对视了一眼,两张相似的面孔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无奈的笑容。照这样走下去,今夜他们又得在野外露宿了。幸好方才还准备了一些gān粮,行李中也带足了各类所需之物。不过,这些gān粮也吃不了几天,少不得又必须打猎果腹了。
待这父子二人与一匹马消失在密林中后,几个高大结实的虬髯大汉循着这条小径跟了上去。
“昨夜发生了那种事,四郎还敢带着小郎君往这种荒郊野外跑,胆子也太大了些。”
“老魏你有所不知,四郎十来岁就外出游历,这天下都快要走遍了。别的暂且不说,胆子却是比你我都大了不少。”
“是啊,咱们一直跟着,也没帮上什么忙。只能多传传信,也好教郎主和夫人能放心些。”
“别光顾着说了,莫追丢了!”
他们的低语声随着清风传了没多远,便消失了。
而已经继续朝着长安前行的王九娘,自然并不知道这对崔氏父子还在暗中观察了她一阵,更不知道他们似乎来头还不小。她只觉得,自己大概再也不会再遇上那对父子了,于是很快便将那个成熟懂事的小家伙也放进了记忆深处,再也不曾想起。
☆、第十三章回到长安
过了潼关,离京师便已只剩下二百余里。继续往西行了三四日后,京都长安便遥遥在望了。
离长安愈来愈近,王九娘的qíng绪也愈来愈低沉。所有的自我安慰都化成了忐忑不安,甚至于焦躁,蚕食着她所剩无几的激动与兴奋。她发现,自己远不如自以为的那般镇定、那般乐观。能顺利得到王七郎这位兄长的关爱,并不意味着能同样顺利地获得父母的认可。万一他们发觉了什么,她该如何应对?万一他们不能接受xingqíng大变这个借口,她又该如何是好?万一她连兄长的认可也一并失去了,又该怎么办?
她的紧张,也影响了丹娘与青娘。她们误以为她是近乡qíng怯,安慰了几句却毫无效果之后,便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陪伴着她。于是,马车中越发闷声不响,一日比一日更安静,让王七郎也颇觉讶异。
这一天,偌大的长安城终于浮出了地平线,隐隐绰绰地露出了轮廓。离这座当今最为庞大、最为繁华的都市只剩下半日路程,车队却突然停了下来。王七郎驱马来到马车边,低声道:“九娘,钟十四郎等人要告辞了,出来给他们送行罢。”他这几位朋友虽然皆是京畿人士,但都未居住在长安。京师所属的雍州下辖二十余县,长安分属万年县与长安县,他们的老家则在周边诸县中。
马车的车帘微微一动,在丹娘、青娘的帮扶下,王九娘稳稳地下了马车,快步走到兄长身边。她迅速地扫了一眼围在兄长另一侧的几个年轻男子,不期然却与其中一人对上了视线。那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面容端正,身形略显得有些清癯。他微微一怔后,朝她轻轻颔首,便挪开了目光。
他的目光清澈平静,也并不唐突,因此,王九娘便也不甚在意,垂首静静地听着兄长与他们寒暄道别。
“承蒙王兄这些时日的照顾,平白蹭了王兄这么多日的吃喝,改日一定请王兄光临寒舍,也好让我有机会尽尽地主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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