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崔家欢欣雀跃的时候,王珂也收到了妹婿送来的信。他仔细地看了一遍,不得不按下额头上的青筋,将信烧掉,又将自己信重的部曲招来问元家的行踪。得知他们刚刚进入他所管辖的县之后,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元家仆婢中安cha了人手或者收买了人心,他也确实做得够多的了。”否则,为何元家偏偏会路过他所在的县?
不错,听说自己所在的正是王珂当县丞之地,日日醉酒颓废不堪的元十九郎仿佛突然又振作起来。也不知听了谁的话,他趁着酒意带上部曲就想冲去县衙抓住王珂、王昉父子俩发泄愤怒。虽然怎么查也查不出来,但他根本不相信,自己这一年来遇到的那些事与王家毫无关联。只是,未等他到得县城外,又一场惊马事故发生了。包括他骑的马在内,十几匹马受惊奔逃,将醉得反应有些迟钝的他甩下马背,又踩又踏。等元家部曲将马匹杀掉,控制住局面的时候,元十九的尸首都已经血ròu模糊了。
由此,元家不但失去了嫡长房嫡长子,又收获了监察御史的风闻奏事,只能拖着棺木回了老家。从此,一蹶不振。
☆、第一百三十章彻底jiāo托
元十九之事传到长安时,李氏、王奇、崔氏均呼大快人心。王奇还趁着休沐的时候大醉了一场,老泪纵横,念叨着为父不振,以至于儿女生活不易,受小人牵连。李氏在旁边照顾他,亦是心酸不已。却不料转天他酒醒之后,便兴致勃勃地一边拎着王旼王二郎,一边提着美酒去见女婿了。
自从过了县试,崔渊再一次扬名,给他投书帖和画的脑残粉、死忠粉也越来越多。崔沛作为崔简、崔会的先生,这些时日的固定教学内容便是“鉴赏书画”。他们筛了头一遍,就已经去掉八九成。剩下的由崔渊来选,一边看一边评论,以他的眼光自然绝大多数都取不中。接连十几日下来,也只有寥寥数人得他一声赞,剩下的评语便是既毒辣又老道了。他的评论,崔简、崔会听得懵懵懂懂,崔沛则受益匪浅,暗暗记在心中不提。
这天,心qíng异常不错的崔渊刚将新投来的书画评得一文不值,又亲自修帖子定下日子请那些他觉得不错的士子赴宴饮。思及晋王素来好此道,自然也不能落下他,便也请自家二兄崔澹入宫传话相邀。当然,这种时候必须不能忘记崔泌、崔泳两兄弟,便又遣人送了帖子与他们。至于崔泌会不会因在场之人都是他的拥趸而大受刺激,崔泳又会不会无意间继续给自家兄长添堵,就与他无关了。
听到岳父上门的消息,他立即起身亲自去迎。
待领着老岳父在别院里转了转,回到书房,王奇便道出了来意:“子竟,七郎带着大郎赴任,二郎眼见着也将满五周岁,不能再教他成日在内院中顽耍了。”他昨日虽醉酒,但心里却无比清醒。眼见着他这做父亲、祖父的是不中用了,但他还有儿孙呢。贡举确实是一条相对公平通达的进身之阶,王珂已经攀上去了,家中处境为之一变,孙儿们却也不能太差。好不容易崔氏生了三个孙子,须得个个都有出息,太原王氏三房嫡支才能彻底立起来。
“岳父的意思是?”崔渊待老岳父比自家阿爷还更恭谨几分,狂放之气也收得妥妥当当。
王奇老脸一红,将王旼拎到他跟前:“听闻阿实正在进学,想让二郎也跟着学一学,束脩自是不会少。”他是崔渊的脑残粉,一向十分坦白:“族内倒也并非寻不出蒙师,只是我更信得过你的眼光。”他早便听说崔沛是崔渊找来的,也丝毫不怀疑他年少才学不够。如今崔沛因博陵崔氏大房寿宴之故也小有名气,他自是不愿错过这样一位好先生。
崔渊微微一笑:“十二郎正在隔壁教阿实、小五郎读书,不妨让他见一见二郎再说。”岳父亲自托付,他当然愿意立即答应下来。只是,师生的缘分却是极为难得,何况王旼又是外姓之子。若崔沛不喜,他也不能勉qiáng。若崔沛大喜,自然是皆大欢喜之事。
王奇也能理解,崔沛是崔渊的族弟,又是有才学的少年郎,自然不能视同寻常蒙师。
于是,两人便携着王旼去了隔壁。推门便见崔会正在背《诗》,崔简则静静地在窗下临摹自家阿爷的书帖。崔沛一心二用,一面指正崔会背错之处,一面翻着崔渊这回县试所作的那篇时务策。
王旼眼睛一亮,本想出声唤崔简,又想起自家兄长的叮嘱,便qiáng忍住了。他和崔简随着王昉也读过一阵书,知道书房是不可大声喧哗的地方。又见崔沛与崔会正一问一答,心中便知道祖父带他过来的用意了。能与崔简一道读书进学,他自是再愿意不过,便将背挺得笔直,力图给未来先生留下好印象。
待崔沛给崔会布置了新的课业,崔渊便将他引见给王奇,又告知王奇之来意。崔沛低头见王旼双目灵动有神,小小年纪礼数丝毫不错,便笑道:“王小郎在家中可开蒙了?识得多少字?”
王旼答道:“能背《千字文》,认得里头的一些字。阿实还教我写大字,天天在家练习。”
崔沛也并不当场考察他,微微颔首,道:“教两个也是教,三个也是教,便让他过来罢。”
当下,王奇便让王旼行了简单的拜师礼,又说改日再正式在家中设宴行礼。崔沛应下了,送走崔渊、王奇之后,转身便见崔简牵着王旼的手来到他的书案边,一板一眼教他临摹书帖。他不禁哑然失笑——到底谁是先生来着?
而王奇解决了心中之事,大为松快,便与女婿又痛饮了一回。王玫闻讯过来见他时,他已经半醉了。见着女儿之后,又忍不住揪着她的袖子哭了起来。幸而他还有理智,以为女婿什么都不知道,便只重复着说“阿爷护不住你,是阿爷无能”之类的话。王玫又感动又酸涩,陪着他哭了一场,就让崔渊送他家去了。
待崔渊送完老岳父回来,王玫已经回了他们住的院子里,正跽坐在书案前挥墨勾勒着图案。元十九之事,她比自家阿爷阿娘大概还知道得早些,一哂之后,去了一趟青光观,为前身与郑氏娘子做了道场。恶人得了应有的下场,再不须她时牵时挂、忧心不安,心境便彻底宁静了下来。往后,除去崔家、王家之事还须挂念之外,她就只需全心全意地思考自己的事业了。
崔渊悄悄来到她身后,俯首看着她勾勒出的线条,不由得有些惊诧:“这是……舆图?”舆图这般紧要之物,正是属于兵部下的职方曹管辖。崔敦这位兵部尚书,当然藏有最新、最细致的大唐疆域舆图。崔渊不但见过自家所藏的舆图,还以自己的丰富见闻及jīng准记忆校正了部分舆图。因此,他一眼便能看出她所绘的山川河流。
他并未纠结爱妻为何能绘出舆图,而是以充满赞叹的目光,看她将那些名山大川的位置都描了出来——王玫并不知道此时大唐的疆域,也不能顺手就将后世的雄jī图和各省都绘出来,只能画出山川的方位以确定自己要找的地方。
“九娘遍读杂记,竟能就文字而绘出山川方位?”崔渊也提起笔,蘸满墨,替她补充完整。他发现,这随手所绘的舆图虽然简洁,但并无任何错漏之处。且个别山川位置,仿佛也更准确了一些。
“若说是老君托梦所得,四郎信不信?”王玫似笑非笑问道,“不然,天下分十道,每一道又领数州,我若见过舆图又怎会不知?”道、州、府、县,是大唐的行政区域划分。因须学习官制的缘故,她也将这些常识记得清清楚楚。
“只要是你说的,我便信。”崔渊毫不犹豫地回道。
王玫抬眼,望着他毫无瑕疵的侧脸,轻轻地搁下笔,垂目思索起来。自后世穿越而来的身份,是她最大的秘密。刚过来的时候,她宁可装作对外界一无所知、毫无反应,暗地里搜寻信息,学习雅言切韵,也不愿作失忆之态,急切行事,免得出了纰漏,反遭丹娘、青娘等怀疑身份。待到言语有所积累之后,她才借着兄长前来的契机,顺水推舟地“活”过来,继而慢慢移了心xing,变成原本的自己。
她继承了前身的身份、祸患,也获得了前身拥有的家庭与亲qíng。她濡慕王奇、李氏如同亲生父母,敬爱王珂、崔氏如同嫡亲兄嫂,爱护侄儿侄女,内心的秘密反倒不能与他们透露半分。那些超出身份所知的见识,也不能在他们面前显露出来。
而崔渊却正相反。他不因她是王玫而娶她,只认她这个人——或者说,这个灵魂。而且,他们已经许诺相互坦诚,很多事qíng她亦无意在他面前隐瞒——以他的智慧,她也很难隐瞒得住。若是此刻她用这个谎言掩饰过去了,往后呢?继续用托梦这种一听便知虚假的谎言继续欺骗下去?就算是有再多的苦衷,夫妻之间的信任也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欺瞒。
想了好半晌,她才收回注意力。再低头看时,崔渊已经将他所知的大唐疆域都勾画得清清楚楚,十道底下的州、府也写得明明白白。县委实太多,他虽将名字都记住了,却也很难一一标明它们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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