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呵呵笑了起来,便又转而问起了旁的事。崔简觉得他看起来十分亲切,就将他认为能够回答的问题都答得清清楚楚。老道恍然大悟:“原来老道竟不知不觉离开了南山,到了贵主的庄子里了。”
崔简侧过小脑袋,看向他旁边放着的大藤篓:“道长在南山上采药?”他也曾和王玫一起读过《神农本糙经》,认得一些常见的糙药植株。
“不错。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是见多识广,连糙药也认得。”老道打量着他,又长叹一声,“可惜是一个世族子弟,还是博陵崔氏二房的嫡脉。你家的长辈定是不许你学医的,不然,老道便将你收作关门弟子了。”
崔简认真地答道:“多谢道长的好意。我不想离开阿爷和母亲,不会随着道长出家。”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要像阿爷一样考状头,练书法,学丹青之道,还需修习武艺,恐怕也没有空闲学医术。”
老道闻言,更是流露出惋惜之意,唉声叹气道:“若是你愿意拜老道为师,出家的事qíng自然好说,俗家弟子亦是使得的。咱们这一派,原本便也不拘泥在何处修道。”
崔简也觉得这位道长让他一见之下就颇为尊重欢喜,犹豫了一会儿,便果断道:“道长若不嫌弃,往后我的弟弟妹妹若对医术感兴趣,便让他们拜道长为师。”他将不知道在何方的弟弟妹妹们许了出去,半点没有犹豫。
老道禁不住大笑起来:“你小小年纪,哪里能替弟妹做主。这样罢,待你的弟妹们都长到了你这年纪,老道去问问你阿爷阿娘,看他们究竟许不许。能教出你这样的小娃儿,想必他们也应该不是寻常世家子。”
崔简不由得红了脸,低声道:“我的弟弟妹妹都还没出世呢……”
饶是老道活到了这般岁数,也没见过将没出世的弟妹们许出去的,一时竟无言以对。
这时候,炙兔ròu、炙雉jī、炙鱼都已经做好了,香味一阵阵地飘过来,勾得人腹鸣如鼓、食指大动。崔简便将累极了睡着的崔韧、王旼唤醒,接过张大、张二递来的切碎的炙ròu,先给老道吃,再给弟弟们吃,最后方轮到自己。
老道又拿出了他随身带的小陶罐,装了水放在火中煮沸。因没有茶碗,崔简便将果茶颗粒都倒进去,权当做煮茶了。
一群人大快朵颐,将炙ròu就着主食、点心一同吃下,又将随身带着的酒都喝光了。每人还都尝了尝新煮的果茶,反应自是各不相同。有觉得果然新奇的,也有觉得不够滋味倒不如喝酒的。老道也大块吃ròu、大口喝酒,主食、点心亦是吃了不少,仿佛饿了好几天似的。崔简担心他吃得太撑了,不得不劝他多饮了些健胃消食的果茶。
吃饱喝足的老道腆着肚皮,眯着眼睛,忽然道:“崔小娃儿,老道采药走得太远了,迷了路,一时之间恐怕回不去了。去你家借住几日如何?再烦劳你家这些部曲好汉给老道的徒弟们带个信,让他们过来接老道家去。”
崔简觉得无家可归的老道甚是可怜,自然点头答应了。张大、张二两兄弟也并没有出声反对,这般奇人异士愿意在山居别院里借住几日,说不得便是什么机缘。他们还须得将此事尽快告知娘子与郎君才是。
这时候,王玫完全不知崔简出去狩猎会遇见一位什么样的高人。她正跽坐在红泥小火炉边,不急不缓地煎茶、泡茶。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她煎茶、泡茶的技艺有所提升,却仍远远不如崔渊。喝惯了崔渊煎出的茶、泡出的茶,她便觉得自己的作品委实有些难以下咽。不过,如今崔渊不在身边,崔滔也随着真定长公主、郑夫人外出了,便只能靠她自己了。
待十几只茶碗中分别倒满泡沫丰富的煎茶汤、呈现出清淡绿色的泡茶汤,璃娘、丹娘捧起不同的茶碗,细细品尝起来。王玫也将旧茶、新茶、蒸青、炒青的味道比对了一番:“就蒸青而言,夏茶的滋味,确实没有chūn茶来得好。”在后世,连她都曾听说过,明前茶最为珍贵,其次便是雨前茶。chūn天能收三回茶,不论哪一种名茶,都以头一道chūn茶明前茶最为出名,也最为稀有。相较之下,夏茶、秋茶的滋味十分一般。不过,目前的茶园都在山南道的襄州、归州,仍处于长江以北,气候或许不够温暖cháo湿。若能在剑南道、江南道、淮南道等地建立茶园,在湿润多雨的气候下,也许所产茶的滋味会更好些。
“确实有些微妙的差异。”丹娘点头道。
璃娘接道:“不过,炒茶的香味更浓厚,苦涩似乎也褪去不少。若是泡茶,与蒸青chūn茶也相差无几了。”
王玫摇摇首:“雨前茶集一冬一chūn之生气,可谓是茶树之jīng华,自是旁的茶叶都不能比的。若咱们觉得相差无几,恐怕蒸制、炒制的法子仍然有些问题,未能激发茶叶之芬芳。何况,炒青更适合泡茶,蒸青则适合煎茶、做点心,混用也不妥当。不过,这蒸制、炒制的法子也急不得,慢慢来罢。”
璃娘略作沉吟,又问:“娘子,如今产了这么些茶饼、茶盒,若只是自用恐怕也用不完。倒不如开个铺子,专门卖茶。奴听说,不少世家都已经询问大兴善寺的比丘,准备前去襄州、归州附近置下茶园了。若是等他们的茶园也产出了茶饼,咱们可就失了先机了。”
“茶饮之风,比我预想中更盛几分。”王玫回道,“我也正想着在东市开个茶铺呢,正好卖咱们的新茶。至于茶园,咱们也不可能不让人家购置,只能提高蒸青的手艺——且尽可能保住炒青的秘密。不过,这样的秘密,大概也保不得太久。”毕竟炒茶法刚出现,尚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很难一直保密下去。“倒也无妨。你催着王四喜赶紧将卫八大管事那些本事都学过来。我想让他去剑南道益州,淮南道庐州,江南道苏州、杭州、岳州、江州与建州等地置下茶园。”
茶园之事,宜早不宜迟。尽早圈下地来,也能尽快重现记忆中那些名茶。若想真正靠做茶的买卖盈利,他们应该走的是顶级品牌路线。顶级茶只供给皇室与世家贵族,中级茶供给有能力买茶的商人。至于大量普通茶的供应,还须饮茶之风推广到平民百姓甚至于吐蕃、匈奴、西域等地,才能实现巨额利润。不过,当茶变成了战略物资,便没有必要沾手了。在茶一道上,她想做的也只有两件事:一则将茶作为养生之道、风雅之道加以推广;二则从世家高门与豪商那里赚钱。有了更多的钱财,便可做些施舍药材、开设善堂收养孤儿等之类的事了。
“奴这便回长安去,准备茶铺之事。这间铺子,娘子想在什么时候开张?”璃娘又问。
王玫略作思索,回道:“仲秋前后罢。那时候秋茶也收了,货源较为充足。不然,若是早早地将夏茶卖光了,无以为继,便不好向客人们jiāo待了。我会给卫八大管事去信,让他再在归州附近购些茶园。若暂时无人能去其他地方购置茶园,便只能让他多辛苦一些了。”
“奴明白了。”璃娘遂起身告退了。
王玫命丹娘送她出去,自己独坐在已经熄灭的红泥火炉边,轻轻拨弄着茶盒里卷曲的茶叶。根根分明,翠色均匀,清香诱人,确实是她熟悉的模样和气味,也令她无比感慨。也不知坐了多久,天色已经渐渐转暗了,丹娘忽然在外头道:“娘子,小六郎带了客人回来。”
“客人?阿实不是去狩猎么?”王玫起身。她的双腿坐得有些发麻了,正好该动一动。不过,未等她起身相迎,崔简便领着一位须发银白、jīng神矍铄的老道走了进来。那老道神qíng十分慈祥,不经意间瞥见未盖上的茶盒之后,双目中jīng光一闪,竟身法诡谲地飘了过来。他伸手一捞,将那茶盒拿起来,细细闻了闻里头茶叶的味道。
王玫惊了一跳,却见那老道拈起一根茶叶,露出欣赏之色:“居然以炒制法pào制茶?啧,确实是制药了。”
“茶虽说可入药,但药xing甘平温和,适合入食、入饮。如此反倒更容易调理肠胃、排毒通下。”王玫回道。不论如何,饮茶解腻,最适合平时喜好食牛羊ròu、rǔ食的唐人。唐人的饮食习惯颇具胡风,口味很重,需要茶这样的饮品来进行日常调理,方可养生得法。
老道略作思索,颔首道:“你说得有道理。改不了食,便改一改饮也好。果浆虽也有解腻之效,但毕竟不曾pào制,药效有限。且鲜果榨浆,也不是寻常人能喝得起的。茶不论作单方或是复方,应该都别具效用。啧啧,且将你做的复方茶、花茶、果茶都让我尝一尝。”
王玫便吩咐丹娘将各类茶盒都呈上来。她牵着崔简坐在一旁,看着那老道细细品尝着各类“茶叶”,心中忽然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名字来。不会罢?不会那么巧罢?崔滔苦苦寻找几个月,始终不能得其行踪,却让阿实不经意间便带回家来了?孙思邈孙药王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如此轻易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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