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让人看得格外赏心悦目。在外头看热闹的行人们实在忍不住了,便一窝蜂地涌了进来,瞪大了双眼看他煎茶。掌柜煎茶之后,分了数盏,与众人品尝。有人赞好,也有人觉着太过苦涩。于是,他便又用炒青泡茶,再分与众人。泡茶的滋味正合适,清清淡淡,得了不少人喜欢。
人群中,有人低声议论起来:“你可曾记得,当日在雍州府衙前,崔子竟与晋王……”
“不错,当时听说他们就是在煮茶、煎茶。”
“你们自然不知,这饮茶近来在各大世家高门中很是风行。据说,连当今圣人每天也都饮茶呢!”
“想不到,这茶……果然是风雅之道啊。”
“可不是。当日崔子竟煎茶——啧,简直让人看得目不转睛,那才叫风雅呢!”
掌柜听着底下的议论,微微一笑:“某的主家说了,茶是新鲜之物。因而开业十日内,买两盒便赠一盒。诸位客人若想试试,不妨买些家去尝一尝。家中有女眷、孩童的,还可再另外买些花茶、果茶。”
当各种茶的香气徐徐漫溢的时候,楼上某间茶室中,王玫勾了勾嘴角,对璃娘道:“做得很不错。你阿爷也很下了一番功夫,方才与我们煎茶、泡茶的手法都很是老道。你在这么些时日里教会他们,也不容易。”
璃娘松了口气,笑起来:“幸而娘子想到了这一层。不然,客人们家去之后,都不知道该如何饮茶呢!我也是一时寻不着人了,又不方便教陌生人,这才想起了我阿爷。横竖娘子京郊的庄子都jiāo给了我兄弟管着,他也闲得很。”
“你们很用心。”王玫颔首,双眸中透出喜意,“说不得数月之后,我们便需在西市再开一间茶肆了。待上品茶炒制出来,还可再开几家专门品茶闲谈的茶楼,配上抹茶点心、抹茶零嘴。”她所设想的茶楼,一切都应该与茶相关,也容易形成品牌效应。
“母亲。”崔简坐在一旁,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为何要犬风雅’为名?方才好像引起了许多人的争论,若是他们因此不满,又该如何是好?”
小家伙提出的问题十分独到,王玫想了想,答道:“正因为他们会争论,‘风雅茶肆’之名才能传得更快更远。而且,茶之一道本便蕴含风雅,他们亲眼见到,就不会再怀疑了。另外,你阿爷在府衙前坐的大半日,也不是白坐的。他开了这么多回文会,亲手煎茶、煮茶待客也不知有多少次了。”自家这位长安文士偶像所做的各式各样的活广告,也是时候验收宣传效果了。
崔简认真地思索着,又问:“为何母亲还设了二楼作为茶室?”
“阿实可还记得,我们去酒肆、食肆时,都会径直去雅间。”王玫回道,“有些身份较为富贵的客人不喜在下头品茶、买茶、观看煎茶。设茶室,既符合他们的身份,也能满足他们静静品茶的需求。女眷们尤其需要这样一间茶室,细细品味、jīng心挑选。”
“所以,掌柜、伙计们都须会煎茶、泡茶,才能招待客人?”
“不错。给客人煎茶、泡茶,举动赏心悦目,让客人心里高兴,他们便更容易买茶。”所谓服务业,便须得体贴周到而又专业。一切为客人着想,自然更容易赢得回头客,口碑经口耳相传,亦会越来越好。
崔蕙娘在旁边静静听着,忽然道:“既然招待女眷,叔母可是准备了婢女?”
“璃娘已经调教了几人,由她暂且领着。待过些时日,再看她们能不能独当一面。”王玫道,“不过,因来不及招工,伙计、婢女用的都是我陪嫁的家生奴婢。”王家给她陪嫁了好几房人口,总计有数十人。尤其身边贴身侍婢们都是整户陪嫁来的,一家子的身契都握在她手中,李氏也能更放心些。不过,点睛堂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她的嫁妆也早就安排妥当了,许多人一时都闲了下来。如今茶园、茶铺之事正好需要人手,她便令王四喜、璃娘好生考察了一番,将这些人都妥善安置好。
“家生奴婢总比现买的更容易调教一些。”崔蕙娘道,饮了一口茶,“叔母身边的人,只教了一个多月,煎茶、泡茶的技艺便已经胜过我的侍婢了。”
王玫轻轻笑了起来:“若是你觉得合口味,便多过来散散心也好。东市离得近,茶室也幽静。约上几位闺中好友,聊聊天、饮饮茶、尝尝茶点,岂不是惬意得很?”她说罢,便听外头一阵欢庆的乐声响了起来。
王旼、崔简、崔会、崔英娘都忍不住走到窗前,踮起脚往下看。却见街上走来一队载歌载舞的百戏,引来了一群围观的行人。走到茶肆前时,他们停了下来,敲锣打鼓地说起了庆贺开业的吉祥话。一边说,这群百戏一边或舞剑,或跳胡旋舞、胡腾舞,或表演吞火吐火,一时间更是吸引了无数目光。不多时,便有更多行人闻声而至,看热闹的几乎将整条街都堵住了。更有些人gān脆便去了对面的酒肆、食肆,占了临街的好位置继续看,时不时还大声喝彩。
几个小家伙都看得津津有味,崔蕙娘却轻声道:“叔母,这种热闹场面,与‘风雅’大相径庭,是否有些不合适?”
“‘风雅’与‘热闹’并不矛盾。”王玫弯起嘴角,“人愈多,了解我们的饮茶之道的人便愈多,其中能欣赏我们的人也愈多。而且,煎茶、泡茶、品茶虽说确实风雅,但归根到底,茶也不过是一种养生之饮,终究是要喝下去的。大俗即大雅,也不必过分拘泥于此。”对于高门世家与文人骚客而言,饮茶是风雅;对于普通百姓而言,饮茶也只是为了解渴或解腻罢了。可看xing与实效xing,是茶的一体两面,并不冲突。任何人都能从茶中寻找到他们想要达到的目的——或许是养生,或许是雅致,或许是兴趣,或许是炫耀,或许只是解渴而已。
崔蕙娘深深地看着她:“儿越来越觉得,叔母果然有些与众不同。”
王玫挑起眉:“我却觉得,自己十分寻常。”
崔蕙娘垂下眸,摇了摇首:“不,叔母所思所想,与祖母相比,与我阿娘相比,显然更广阔一些。儿常常想,只有过着叔母这样的日子,才永远都不会觉得乏味罢。毕竟,再如何热闹的宴饮,再如何华贵雍容的日子,其实也不过是‘吃喝顽乐’四字而已。”
王玫一怔。她没有料到,这孩子竟然思索起了“如何活着才更有意义”这样深刻的命题。这个时代的许多女子,都是随波逐流地活着,都是遵循礼教地活着。更有些金枝玉叶,则是随心所yù地活着。但无论是哪种活法,大多数出身高贵的女子,其实都离不开那些宅院中事。换而言之,她们被限制在宅院中,因而才追求极致的“吃喝顽乐”,追求极致的享受。
总是一成不变的生活,自然便容易觉得空虚寂寞冷,自然便容易无所事事,眼光自然便容易局限在一家、一族之中。倘若她们能迈出宅院,多做一些别的事——哪怕只是用心打理嫁妆,经营农庄或商铺也好,都会比做甩手掌柜、年终只盘盘账更能增长见识。当然,王玫心中知道,女子绝不比男子差着什么。她们只是缺了机会——或者说,男子们不愿给她们机会而已。
“蕙娘若是想过我这样的日子,不妨来帮我经营茶园?”
“儿……只学过掌家……”
“这与掌家很相似,都是些经济庶务。何况,你往后迟早也须亲手打理嫁妆,练一练手也好。”王玫笑道,拍了拍崔蕙娘的手,“最近,衡山公主、晋阳公主和我还想做另一件大善之事,你若能参与其中便更好了。”这么多事,她有时也顾不过来,很需要一位慡利能gān的助手。这位聪敏不凡的侄女,说不得便极为适合呢。
“好。”崔蕙娘立即点头答应了,姣好的洁白脸庞上也终于绽放出了真切的笑容。
待看过了茶肆开业的热闹,王玫便又带着孩子们回了崔府。崔蕙娘十分用心地协助她准备起了崔简的生辰小宴。崔简自己还煞有介事地写了帖子,使卢傅母派人给兄弟姊妹们的院子里送去。当然,公主府的崔芝娘、崔韧也没有落下。他原本还想邀王家的晗娘、昐娘,但想想宣平坊离得远,恐怕来不及过来,便只有做罢了。
于是,待崔家长辈们陆陆续续回来时,便见晚辈们已经热热闹闹地在园子里开宴了。郑夫人、小郑氏、清平郡主都忍不住去凑了热闹,王玫则与崔渊单独用了夕食。两人在烛光下对坐而食,仿佛也多了几分与寻常不同的làng漫气氛。
到得夜里,这场小宴才结束,崔简牵着王旼高高兴兴地回了点睛堂。这是他自有记忆以来,过得最快活、最欢喜的一次生辰。他双眼亮晶晶地给王玫、崔渊问了安,便拉着王旼抵足同眠。两个小家伙在衾被里继续嘀咕,分享着他们心中几乎要飞扬起来的惬意心qí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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