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玫向观主禀告一声后,便与丹娘一同送崔简回去,顺便还带了一食盒的吃食。鹅ròu蒸饼、槐叶冷淘、乞巧果子之类,将食盒装得满满当当,拎起来都颇为费力。
三人沿着大街走了不多时,便到了里坊西面。如今已接近宵禁时分,行人们都匆匆往家中赶。一眼看去,蹲在路旁花圃边的大汉确实很是引人瞩目。那花圃之主忍了几天,终于忍不下去了,拿着笤帚赶起人来:“你这汉子蹲在这里,连买花的客人也不敢来看了!走远些!!”
那满脸胡子的大汉有些茫然地抬起首,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火冒三丈的老汉,从怀里摸出个钱袋丢给他:“多有打扰,是某的不是。”说着,便摇摇晃晃地走开了。老汉接了钱袋,有些手足无措:“算了!你也没什么坏心思!唉!若想看接着看便是!”
“已经看够了。”大汉回道,不经意间望见手牵手走过来的一大一小,又微微出了神。
“崔郎君。”王玫将崔简带到他面前,叹道,“你又将阿实忘到一旁了。”或许她实在没有立场说什么,但为了崔简的安全考虑,还是应该多提醒几回。
崔郎君低头看了看儿子,道:“我托邻居看顾他,没想到他又去青光观中找你。”
“这倒是无妨。阿实若有空闲,什么时候来找我都便宜。”王玫道,“只是,独自一人毕竟危险。阿实的安全,崔郎君还是尽心一些为好。”
“多谢提醒,我知道了。”
“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便先走了。”王玫点了点头,将食盒递给他后,便与丹娘往回走。若是过了宵禁的时辰还在路上走,坊中的武侯必定是不会放过的。
“王娘子,路上小心!”
父子两个看着那清丽的背影渐行渐远,崔郎君突然道:“阿实,若这位王娘子遇到为难之事,你想帮她么?”
“想!”崔简毫不犹豫地用力点了点头。
“如今的你,帮不上什么忙。”崔郎君摇摇首,笑道。
崔简鼓起了脸颊:“不是还有阿爷么?”他用纯然信任的目光看着自家的阿爷,笑了起来:“阿爷一定能帮王娘子!”任何一个孩童,都崇拜自己的父亲,认为自己的父亲无所不能,他也不例外。
崔郎君怔了怔,笑了起来。
☆、第四十章何人出手
在长安城高门贵族中,若提起崔家四郎,大概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想到别人。崔四郎只有一人,那便是博陵崔氏二房嫡支嫡幼子,排行第四的崔渊崔子竟。据说他生来早慧,旁人还在读《急救篇》《千字文》的时候,他便已经能诵《诗经》《论语》。然而,及年纪渐长之后,他却痴迷书画之道,无心诗文辞赋。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便毅然离家遨游天下,再回京城之时,便以气势磅礴的山水图而轰动四方,甚至连宫中的圣人见了也赞不绝口。圣人喜他的书画,又爱他年少俊美倜傥,本yù破格征辟,将他留在身边做起居郎,他却婉辞不受,自比“闲云野鹤”。因他是真定长公主之侄,圣人将他视为子侄辈,亦是不以为意,遂成为一段佳话。
关于这位崔家四郎的传闻还有许多。譬如他潇洒随xing,有人捧着千金求一画,他却毫不理会,而他若看上某家人的园子,便会要求在里头住上一段时间,再以画为赁金相赠。譬如他本是擅长山水,每作一幅都令人拍案叫绝,但后来他却观顾恺之画作而入迷,为揣摩人物绘画jīng髓而暂时封笔。譬如他看似风流实则痴qíng,其妻卢氏逝世之时他尚在外游历,回来得知噩耗扶棺痛哭,为妻守孝整整三年。
这些传闻真真假假,已难以辨认。他人眼中的崔四郎,是位翩翩佳公子,既有一骑红尘行遍天下的潇洒,又有书画双绝的雅致qíng怀。他继承了魏晋名士那般的才华,视功名利禄于无物,醉卧山林、醒时放歌,自由自在。家庭留不住他,长安亦留不住他,没有任何一处能留得住他,反而让人羡慕不已。
上述种种,皆是崔四郎,又皆不是崔四郎。
或许,只有崔家人自己才清楚,自家这位四郎君究竟是何xingqíng。说痴也痴,说不羁也不羁,说狂放也狂放,说随xing也随xing。但更重要的是,他一旦想要做什么事,谁都拦不住他。
清晨,天边刚刚亮起一丝微白,长安城中绝大多数人依旧处于睡梦之中。青龙坊西侧某个商人家的院落内,便响起了推门的轻微吱呀声。赁了这户人家东厢房的,正是一位虬髯大汉。原本主人家见他生得高大又一脸凶相,唯恐引了盗匪入室,不愿赁房屋与他,但又见他带着个年幼乖巧的孩童,便动了恻隐之心,许这父子两人住下了。几日来,这大汉皆是早出暮归,将儿子托给主人家看顾一二,自己蹲在不远处的花圃边发呆,即便顽童往他身上丢石头也一概不理,倒让主人家与附近邻居安心了不少。
便见这大汉从井里打了一盆水,洗漱gān净后,刚开始还有些迷茫的一双眼睛顿时jīng光四she。他环顾四周,突然低声道:“都给我进来。”
说罢,他便回了屋子,只是那门却并未关上,敞开了一条fèng隙。
几乎是下一刻,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便翻上院墙,跳进了院子里。他们互相看了看,默默地走进了东厢房,顺带合上了门。
崔渊坐在四足矮chuáng边,打量着进来的几位大汉,笑了一声:“原来是你们。”他当然很清楚自己身边跟了多少个父亲派来的部曲,但却没料到里头还有不少熟人。“张大、张二、何老六、钱老八,你们真是每一回都没落下。”
被他点名的四个大汉一脸苦笑。
“四郎,某等行事都是听郎主的吩咐,实在不敢隐瞒四郎如今身在长安的消息。”
“就看在某等跟了四郎十几年,连婆娘都没娶上的份上,千万手下留qíng啊!”
崔渊挑了挑眉:“这新来的是谁?”他当然早已经不是年少轻狂时的他,也不会再迁怒这群忠心耿耿的部曲。而且,正因为他们在,他才能放心地带着儿子四处游历,不必担心哪天将儿子丢在角落里而不自知。
“某吴老五,见过四郎。”被几位同僚的反应惊了一跳的大汉忙拱手行礼。
“改日我和阿爷说说,gān脆将你们放到我的名下。”崔渊笑道,“该娶婆娘的赶紧娶了婆娘,免得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连传宗接代的事都耽误了。”
五个大汉一喜,忙不迭跪拜下来。他们跟了这位这么多年,哪里还不清楚他的本xing?且不说那些他们闹不懂的书画风雅之事,便是光论武艺,这位郎君游历这么些年,见过的血也很是不少,只有他们拜服的份。
“如今,我有件事须得让你们悄悄地去做。”崔渊将他们扶了起来,沉声道。
“何事?四郎尽管吩咐!某等必不负四郎所托!”大汉们连连拍着胸膛。
崔渊微微一笑:“你们轮流去盯着一个叫元十九的校书郎,看他每日都在做些什么,回来禀报与我。尤其书房里、寝房里可有什么暗格之类的所在,须得一一打探出来。”他家的部曲曾随着阿爷走过了幽燕之地、突厥王帐、回纥诸部、铁勒部落,每一个都是如百炼横刀般历经鲜血磨砺的人物,寻常世家部曲自是不能相比。这样的打探任务,于他们而言已经是大材小用了。
“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着?”
“不错。”
“那元十九可是得罪了四郎?某等将他套在袋子里打一顿便是!管教他只能哭爹喊娘,丢尽了脸!!”
“此人人品低劣,我也不过是打抱不平而已。”崔渊轻描淡写地道,“打一顿难免留下什么行迹,能让他坠马便是最好。若有什么进展,你们随时都可过来告知与我。不过,须时时留一人看顾阿实。”
“那是自然,小郎君可比那什么元十九重要多了。”大汉们慡快地道。
倏忽间便是几日过去,又逢官员休沐之日,长安城街头巷尾多了不少车马行人。然而,青龙坊内却仍然一派安宁。王玫估算着日子,觉得今天母亲李氏大概不会过来,心中略有些失落。为了避开那人渣,家人外出时也不得不错开休沐的日子。明后日她应该能见着母亲李氏,父亲王奇便大概只能在中元节的时候见面了。至于兄长王珂、嫂嫂崔氏,大约也能在中元节时出门罢。横竖也没有几天了,她便耐心等待就是。
如今,王玫已经完全适应道观中这般清净的生活。每日练字诵经、修习养生之术,时不时还有一位可爱的客人来串门,日子平淡中带着趣味,天天心qíng都非常放松,连走路似乎都轻快了不少。她甚至想过,就算是元十九之事解决了,保留着度牒也没有什么不好。在道观中住一段时日,思念家人了便回家中修行;若家中有什么不方便了,她便回到道观中居住。偶尔将度牒拿出来,女冠的身份还能挡掉不少事:譬如赴不完的饮宴,jiāo际不完的贵妇之类。若有万一的时候,还能继续避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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