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他又看了看那张帖子:“阿娘,卢十一娘……”
郑夫人道:“你应该知道,阿卢的阿娘本来身子便不好,如今也已经过世两年有余了。卢十一娘是他们家的嫡幼女,已经十六岁了。眼看着过了孝期,他们见你仍未续娶,应是有了些想法罢。”
崔渊沉声道:“我不会再娶卢氏女。”他本来想寻个适当的时机,说起九娘之事。但没想到卢家一行人的到来,打乱了他的计划。此时提起九娘,反倒可能让自家阿娘生出不好的印象。何况,九娘如今是女冠,也并未应允他什么,说什么都太早了些。
“你为何不想娶卢氏女?只有卢氏女才能善待阿实。”郑夫人眉头微皱,道,“这卢十一娘是阿实的姨母,有了这一层关系,她与阿实才能处得好些。若是换了其他人,对阿实生出了什么歪心思又该如何是好?”
崔渊回道:“阿娘思虑太多了。是否能善待阿实,与是否卢氏女无关,只是品xing的问题罢了。倘若阿娘担心阿实,我便不再续娶便是。”说罢,他起身便yù大步离去,见崔简从屏风后探出小脑袋,又微微一笑:“阿实,你跟着阿爷回院子里用夕食,还是陪祖母一起用夕食?”
崔简看了看自家阿爷,又瞧了瞧拧起眉头的郑夫人,脆声答道:“阿实陪祖母罢!”他在屏风后头听得很明白,心里又有些期盼又有些担心。那毕竟是他的姨母和堂舅。除了曾经接到过卢家仆从送来的外祖父、外祖母的信与礼物,见过些京中任职的卢氏族人之外,嫡亲的母系亲戚,他一位都不曾见过。
☆、第六十章卢家拜访
没两日便到了休沐那天。头天晚上,崔简在chuáng上翻来覆去许久才睡着,而后又早早地便醒了过来。外头仍是一片漆黑,他瞪圆了双眼看了好一阵,这才起身洗漱穿衣。想了想,他有些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无视了院子中黑黢黢的林木,望向旁边的正房。正房里已经亮起了烛火,他心里不禁安心许多,悄悄地走了过去,轻轻地唤道:“阿爷?”
正房内,披着衣裳正在练字的崔渊抬起首:“进来。”
崔简遂迈着小短腿走进来,见自家阿爷正在挥墨写字,便好奇地辨认着他正在写什么。
崔渊这回写的是楷书,颇有几分欧阳询之风,但铁画银钩间格外锋锐。崔简依稀认出了前八个字“天地玄huáng、宇宙洪荒”,不由得疑惑道:“阿爷在写《千字文》?”在他的记忆里,阿爷若是起了书写的兴致,一定都会写一些他全然看不懂的字。他几乎从来没见过阿爷写楷书,而且写的居然是《千字文》。
崔渊一口气将《千字文》写完后,将那一沓细白麻纸推到了儿子跟前:“阿实,过两日便是你五周岁生辰。若按虚岁论,也早便已经六岁了。”崔简出生于八月末,若是再过几个月,转年便是虚岁七岁了。“你大兄、二兄、三兄,也都是这般年纪正式启蒙,你自是不能例外。”说是正式启蒙,但生在崔家,两三岁左右便认字识字是常事。只是,五六岁时才可拿笔练字,因此便会开始安排固定的读书时间。
崔简眨眨眼,粲然一笑:“所以,这是给我临帖用的?”能临阿爷专门为他写的《千字文》,他觉得非常高兴。而且,其实,他早便看着自家阿爷挥墨潇洒的模样眼热了。那时候,因他年纪小,手腕、手指均细弱无力,阿爷不愿让他用笔损手,他还曾经心qíng低落了一段时日呢!
崔渊又写了一遍隶书、篆书的《千字文》:“若写楷书倦了,不妨也认一认秦篆、汉隶。”
“篆书看起来像画。”崔简仔细地看了半晌,“阿爷,篆书的字长得和隶书、楷书不像。”
“你再仔细瞧瞧?字的演化,由大篆、小篆而来,汉隶其次,糙书、行书、楷书皆在其后。汉隶、楷书于你这种入门者最为适宜,行书、糙书便看你的兴趣,日后再练习便是。”崔渊又用糙书、行书写了几个字:“汉时,我们的先祖崔瑗便被誉为糙圣,又有《糙书势》一篇流传下来。是以我们博陵崔氏尤喜糙书,但真正能将糙书写成者却寥寥无几。”连他的糙书也尚在形成风格之中,所以很少在外人面前书写。
“崔瑗?名字听起来和阿爷好像。”崔简看着那几个字,认真道,“阿爷,糙书看起来也像画,像阿爷先前绘的水墨花圃。”
“你很喜欢?”崔渊勾起嘴唇。
“很喜欢。”崔简点点头,“我以后也要学糙书。”他喜欢那位名字和阿爷一样的先祖,也喜欢和阿爷的画相似的糙书与篆书。至于楷书、汉隶,确实浑圆可爱,也很有趣。而行书,他觉得看起来就像是处于楷书、糙书之间的书体。练好了糙书与楷书,想必便能练好行书吧?
崔渊自是不知,自家儿子已经雄心勃勃地打算将五大书体一网打尽,只是耐心地教他如何执笔,如何写字。他握着儿子的手,带着他写隶书、篆书、楷书。崔简看着自己写成的几个字,一脸的成就感,越发跃跃yù试了。
父子俩就这样书书写写,过了一个多时辰,才意犹未尽地净了手,一同进朝食。
这个时候,崔简早便将今日到访的母系亲戚忘得一gān二净,积累了几天的紧张不安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像往常一样,胃口大开地吃了一个天花毕罗、一块桂花糕,饮下一碗jī子羹、一杯羊rǔ之后,便迫不及待地道:“以后我每日早晨都跟着阿爷读书练字?”
崔渊略作思索,道:“阿爷若不作画,便能教你。今年你便暂且跟着阿爷,转年阿爷再问问你祖父,能否在族中寻个先生。”他突然想起了大兄房中的五郎崔会,那孩子比阿实大一岁多,早便到了启蒙的时候。若是家里有个先生,一起教着也好,公主府的大郎阿韧到了年纪也能过来一起进学。
崔简颇有些失落,但仔细一想,阿爷自有需要做的事,也不可能成天围着他转。他能跟着阿爷启蒙已经算是很不错了,至少他不会像在外头那样,因为沉迷赏景而将他忘到一旁。不过,照这么说——“那,阿爷,我们不出远门了么?”
崔渊一怔,想了想,不禁哑然失笑。这些天,他确实一刻都不曾想过远游一事。脑海里都被那些记忆深刻的景致所占据,恨不得将它们全部绘出来才罢休。另又有九娘一事让他谋划许久,除了绘画之外,想的便尽是如何才能将她娶回来。若不能将九娘娶回家来,他又如何能安心出门去?不,这一回,他必定不会也将她留在家中……
“暂时不出门了。”他回答道,“在家中休息一年半载也好。”
崔简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太好了,阿爷。我舍不得祖父祖母、世父世母,也舍不得大郎和王二郎。还有王娘子,若是出门了,便见不到她了。我曾经想过,如果离开太久了,说不定大郎、王二郎、王娘子就会忘了我。”只要一想到小伙伴们和王娘子往后会忘记他,他就觉得很难过。
崔渊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牵起他的手:“那你留在家里?”
“不!”崔简坚决地摇了摇首,“我要跟着阿爷!阿爷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于他来说,自家阿爷才是最重要的。他一刻都不想和阿爷分开!
崔渊看着他,眼神格外温柔,将他的小手包裹在了自己的手中。
正院内堂中,郑夫人、小郑氏、清平郡主、崔蕙娘与崔英娘都在。因今日有访客,她们也便穿戴得颇为华美,只是不如过节时那般隆重罢了。毕竟来的不是卢家的长辈,只不过是晚辈前来问安探望而已。
“怎么没给阿实穿一身新衣衫?”郑夫人见父子俩来了,忍不住嗔道,“今日有客,专程来探望阿实的,你们都忘了不成?”她可不信爱孙竟然忘了此事,昨日分明还有些紧张不安、坐立不宁呢。
崔渊与崔简对视一眼,父子俩那两张颇为相似的脸上露出了同样的表qíng:“当真忘了。”
“阿实身上还沾着墨迹……还不快去换了衣衫!”郑夫人皱起眉道,“四郎也仔细收拾一番再过来!如此见客,未免太过失礼了。卢家恐怕会觉得,咱们崔家这是瞧不起他们呢!你阿爷今日有约,早早地便出门去了。你须得好生招待卢十郎,将他们卢家的来意弄清楚。言辞小心一些,可别寒了这门亲戚的心,毕竟是阿实的母族。”
崔渊皱了皱眉。他在外头颇有几分狂名,便是由于他素来不喜应付那些不感兴趣之人。卢十郎携着卢十一娘来访,若是寻常亲戚走动还好,如果流露出什么意思来,他可保不准会不会挥袖而去。
“阿家,大郎和二郎都在家里呢!”小郑氏笑道,朝崔渊使了个眼色,“由大郎做主招待,二郎和四郎相陪,定是无碍。”按理说,崔澄是嫡长子,也确实应该在这个时候出头待客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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